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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顧艷傳(5)

  更新時間2009-4-22 15:19:08 字數:3508

  小顧把那盒「大白兔」往她們面前一放,面孔的肌膚出現了下垂線條。她們一下子看見了二十年後的小顧。

  第二天她們給省軍管會打電話。和小顧相處多年,她們學小顧的口音簡直可以騙過小顧自己。接通黃代表後,最年長的女孩用小顧那土氣十足的京腔說:「我在家歇病假,你有空來一趟吧。」

  黃代表急著打聽她得了什麼病。

  「不舒坦得很。」年長的女孩把「舒坦」兩個字咬得好極了;活脫一個無病呻吟的本地醬園店千金。

  半小時後,黃代表也大包小包地來了。小顧正在給紅棗去核,見了黃代表脫口就說:「你作死啊,跑這兒來幹什麼?」

  黃代表看著白裡透紅的小顧,「你沒病啊?」

  小顧向門口使勁擺手:「你先走,你先走!我跟上就來!」

  兩人又是前後隔著半里路來到包河公園。黃代表把小顧一摟,小顧說:「作死了,軍衣還穿著。」

  黃代表沒作野外約會的準備,因此軍衣裡面只穿件襯衫,眼下也顧不得冷了,三把兩把脫下來。

  小顧前兩天憋的火這時可以好好地燒了。她又是跺腳又是擂腿,說黃代表不要她和楊麥過了,起壞心要毀她名聲。黃代表當了幾十年兵,特別欠女色,因此一個漂亮的小顧給他多少苦頭吃,他也只有吞咽。他低聲下氣問小顧,假如他有半點壞心,能把一個現行反革命的楊麥變成報社的秘密紅人嗎?

  小顧一想,對呀,沒有他哪有她和楊麥的今天,哪有一個溫柔體貼,對小顧感恩戴德的楊麥?她不作聲了,任他把手伸上來。小顧心裡說:你摸吧,你從楊麥那裡偷走一點,我也讓你賠回來。

  小顧把兩個孩子從娘家接了回來。這也是她和凹字形樓里的女人學來的習慣,在孩子們可以上街打醬油的年齡把他們領回來,歸自己使喚。小顧和楊麥的孩子一個七歲,一個六歲,正是打醬油,做煤餅,排隊買豆腐,退酒瓶賣破爛的好年紀。這個時候他們尚未學油,因此特別認真負責,也不會在帳上做手腳。

  星期天廢品收購站的三輪車蹬進天井。所有孩子抱著破爛排成長隊。那幫女孩見小顧兩個孩子矮一頭地擠在隊伍里,便相互咬咬耳朵,把他們倆的破爛接過來,塞了幾個硬幣給他們。小哥兒倆知道他們的破爛不值那麼多硬幣,飛快回到家裡,一面大聲嚷著:「媽,媽!我們家還有破鞋嗎?」

  小顧和楊麥正在午睡,聽兩個孩子喊了一樓梯一走廊的「破鞋」,光腳跳下地,衝到門口,拎住大兒子的耳朵拖進屋,一耳摑子打出去。

  楊麥對孩子一向無所謂,但見不得他們哭。從床上坐起來就罵:「小顧你不是他們媽,是吧?怎麼這樣打?」

  兩個兒子仗了父親的勢,哭得宰小豬一樣。

  小顧上去又是一通亂拳亂腳。

  楊麥精瘦地插在孩子和小顧之間,肝虛腎虛地直喘氣,手逮住小顧的腕子。他問她兩個孩子犯了什麼過錯。

  大兒子指著窗外,半天才從哭聲中摒出一句話:「姐姐把我家破鞋子都買去了!」

  小兒子補充道:「姐姐問我們還有沒有軍用破鞋!」

  「啪!」小兒子臉上也挨一摑子。

  楊麥兩個胳肢窩一張,一邊夾一個孩子,然後把脊樑轉向小顧。小顧臉白了,眼睛充了血,燙的頭髮飛張起來,追著踢孩子的屁股。楊麥的腿上挨了她好幾腳,卻始終不放開兩個孩子。柜子上的毛主席瓷像摔在地上,底座上的「景德鎮」徽記也摔成幾瓣。

  自相殘殺在晚飯前才結束。小顧做了一桌好菜,兩個兒子卻動也不動。他們要教訓教訓母親,無緣無故打人是不配做長輩的。

  「吃啊!」小顧先沉不住氣了,心想在楊麥面前她要服孩子的軟,說明她真做了什麼不要臉的事。她用筷子敲敲盤子:「有種都不要吃,從今天起,都不要吃我的飯!」

  兩個孩子看看父親。

  父親說:「吃。」

  兩個孩子迅速抓起筷子。

  小顧說:「擱下。」

  兩個孩子又看看父親。父親下巴一擺,表示不必理她,繼續吃。

  小顧看著三個人又吃又喝,腳還在桌下你踢踢我,我踹踹你,表示勾結的快樂。她覺得兩道眼淚流下來,心裡恨自己,這可真是不打自招的眼淚。

  天擦黑時,小顧把摔碎的毛主席胸像撿起來,想看看能否用萬能膠把它膠合起來。摔得很不吉祥,天靈蓋碎了,脖子也從肩上斷裂開。臉蛋卻還完整,胖乎乎的一邊一片淡淡的紅暈。有了這兩片紅暈,毛主席看上去就像個慈祥的羅漢了。小顧想,毛主席要是個羅漢的話,就不會發起文化大革命,楊麥就不會成現行反革命,也不會有省軍管會和黃代表。沒有黃代表,她也就沒法去救楊麥,楊麥也就不會變了個人似的與她百般恩愛。她小顧也就不會時常暗自慶幸,虧得有文化大革命,一夜間改變了尊卑、親仇、功過,一夜間降大難於楊麥這樣的人,使他識好歹,懂得珍惜她小顧。

  小顧把毛主席膠合起來,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妥。萬一有人看出那些裂紋,楊麥又要當一回現行反革命。她趕緊把它包在報紙里,眼睛四處尋視,想找個旮旯把它藏起來。又一想,那樣胡塞一氣很失敬,還是找塊背人的地方挖個坑,把它埋進去。可是把毛主席拿爛報紙裹巴裹巴埋起來,太惡毒了吧?咒偉大領袖呢?她把瓷像慢慢擱在桌上,慢慢剝去報紙。毛主席白裡透紅地露出臉,多像個大富大貴的羅漢。毛主席要是個羅漢的話,小顧永遠不會碰上黃代表,也就不會給人罵成「軍用破鞋」了。

  最後她還是決定再把膠合的瓷像敲碎,敲得面目模糊,然後包在報紙里,用帆布包提著,向包河公園走去。

  剛出大門,小顧聽見楊麥在身後叫她。她停下腳,看他東張西望地跟上來。做了幾年反派,動作神態都少掉一些正氣。他說他陪小顧一塊去,否則萬一小顧遇上不測,他可怎麼活。小顧心裡一甜,手勾住他胳膊,反派就反派吧。

  走到小橋下。楊麥說這兒泥松,就埋這兒吧。

  小顧卻還是往前走,說橋下常有民兵巡邏,沒埋完碰上他們就說不清了。她指指河打彎的地方,說那裡從來沒有人,幾對殉情的人都在那裡如願以償的。

  楊麥說:「哦。」

  小顧一下子抬起頭,他正定定地看著她。她當然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你小顧常到那裡去干殉情之前的快活事。你對這個公園真熟啊,黑燈瞎火哪一腳都不會踩失。小顧鬆開了他的胳膊,低著頭一個人往前走。她想告訴他從頭到尾是怎麼回事。都是為了他楊麥。都是為了楊麥嗎?她面孔一抽搐,感覺一陣醜惡從她鼻尖向臉龐四周擴散,然後就黏黏的、厚厚地待在那裡。她不能把這張醜臉朝向楊麥,她還是怕丑的。

  楊麥上來,拉住她冷冰冰的手,擱在自己褲兜里。她明白他在說什麼。他的沉默在說他全諒解她,因為她畢竟用一個女人僅有的招數換取了他的自由。他把她的手捏的很緊,災難多麼美好啊,它讓他們越過背叛而盟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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