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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五走開了。雨川感覺到他有點歉意和愧作地走開了。

  蔡曜哼著千差萬錯的流行歌進了浴室。淋浴嘩嘩響。一會他叫:“唉,雨川,遞條毛巾給我!”一會兒又叫:“勞駕,把我短褲拿來!”她儘量不去看他勻稱的,充滿血性、剛陽的裸體,她不忍拿它與老五的去比。

  蔡曜一閃身掛上浴室的門,那聲“咔嗒”大約在老五耳鼓上狠狠扎了一下。

  “我不要!老五在家!……”她低聲反抗著,但她被抵在了門上。

  “老五沒關係……”

  她想說:老五不是人嗎?像家畜或一件家具擱在那兒不礙事,你想做什麼不必顧及他?不必顧及他的感覺、他會受刺激,是吧?……雨川突然像一個陌生人:這個人怎麼可以這樣壯實,似乎不知羞恥地霸占了一份本不屬於他的壯實。老五的那份。

  門被弄得狂顫。雨川掙不脫他,生怕太猛烈的掙扎會鬧出更大響動。她只求他輕點、輕點。這時她聽見大門“砰”地一響,那是老五離去了。那是老五表示自己不妨礙他們幸福的聲明。一陣不適和反感逐漸擴散到她全身心。

  年底蔡曜沒分到房子。父母開始打算找人來改造蔡曜現在臥室的門。父親在飯桌上和雨川開玩笑:“看看多近,大毛花三步路工夫就把你娶進洞房了。”母親說五月舉行婚禮,第二年三月生孩子,兩頭趕好季節。不知為什麼,雨川這時去看老五。更不知為什麼,老五也恰恰在看她。

  新年前,雨川讀晚報時發現一則很小的消息:“蔡悟個人畫展於×月×日在×畫廊開幕”。雨川跳起去敲老五的門:“老五、老五!”敲開門後,她指著報間他:“是你嗎?”

  “嗯。”

  “你這麼偉大——個人畫展!”

  老五似乎不懂她幹嘛這樣大聲大叫地興奮。

  “你這人!怎麼一個字也沒提過?家裡人都不知道!”

  “你不是知道了?”他略向里撮的撮出一個笑。雨川頭次看見老五也會笑得露齒,俏皮還帶點賴,一下子讓他與蔡曜相像起來。

  畫展開幕那天,雨川下午才請出假來。好不容易打聽到那個畫廊的地址,那是個音樂廳的地下室。收門票的老頭在打盹,被雨川的高跟鞋敲醒後說:“喲,您是今天的第十位。”

  “人不多?”

  “比沒人強些。我也懂點畫,各派畫家畫匠我也見不少。像這位的畫,我懂不了。”老頭自負地笑,把個頭晃得抑揚頓挫:“白石先生說過,畫大似是媚俗,不似是欺世。”不等他賣弄完,雨川已走進展廳。

  展廳是狹長的,兩側牆上掛著的畫框裡似乎是人、獸、植物,但雨川拿不準她猜得對或不對。一路看過去,最後看見了孤零零坐在盡頭的老五。他站起身,他知道她不是為看畫來的。

  “這時來倒趕個清靜。”

  “一直很清靜。”

  “你大概不像其他畫家那樣,四面八方寄請柬,是吧?”

  “我寄了一些。”

  “他們明天會來!明天星期日!”

  老五笑了,像笑一個小孩子似的、自欺欺人的許願。雨川沿著狹長的展廳再一幅一幅畫地看回去。每幅畫前,她都迫使自己站夠一定的時間。一路她說了畫的別具一格、不落俗套之類的話。但她知道老五根本不拿她的話當真,根本沒興趣她的大而化之的評語,這類評語可以用到任何東西上:一碟菜、一個髮式、一套時裝。告辭時她在長廊這頭,他在那頭。

  當晚,雨川冒著小雪跑了好幾位同事家,央求他們去看畫展。有位同事認識幾個來幫醫院安裝設備和培訓人才的美國人,雨川幾乎逼她打電話邀他們去。星期日上午,悄悄停停坐著的老五見一大群五顏六色的人湧進展廳,受驚嚇似地將半隻屁股從椅子上欠起。雨川在門口等兩位約好的報社記者,見老五的手被一隻只手抓起、握住、搖幾搖,雖笑著答禮,卻一臉稀里糊塗。雨川還看出他隱得很深的厭煩:好好個清靜地方怎麼一下子變成了廟會?

  兩個記者背著各式照相器材來了。雨川迎上去先拿她最嫵媚的笑款待了他們一番,同時左一聲“辛苦”又一聲“多謝”。兩個記者在社會上早混得油透油透,哈哈哈地說:“不用謝,完了事畫家請一頓排場的!這年頭,不都是這回事嗎?什麼人物都是三分場,七分捧!能找個場合讓大家高高興興熱熱鬧鬧,最後吃一頓,也算功德無量!”

  雨川冷丁聲說:“他是不同的。”

  對雨川突發的感傷,兩位記者不解甚至有些失望起來。“那你要我們做什麼?”其中一個以降了八度的嗓門問。

  雨川又給了個笑臉。

  “你們不必做什麼。嗯……就走過去,告訴他,你們是記者,說他的畫正在引起重視。”雨川邊想邊說,“還告訴他,他畫得很好;他的畫展很成功,他很有潛力。就告訴他這些。然後我請你們吃一頓,隨你們挑哪家飯店。”

  記者還想搞清整場把戲,但雨川沒有講穿它的意思。

  “算我求你們的,好吧?以後到醫院看牙科我給你們掛號。”(註:大陸看牙科總是要提前許多天掛號。)

  記者們收起一副油子相,仿佛不敢再惹已由傷感變得悲壯的雨川。他們走進去,像演員走進角色,走上舞台。雨川見他倆裝腔作勢地在一幅幅畫前蹙眉、低吟,面色弄得很肅穆。最後,他倆先後走向老五。先是出示記者證,然後是職業化的握手寒暄。她見老五臉色淡淡的,聽著他倆背誦她剛教授的那番話。他倆出來時,見到在外面閒蕩的雨川,擠著臉說:“打哪兒鑽出這麼個人物頭兒?每幅畫上他都貼了標籤:展品不出售。好像誰會掏錢買他那些四不像似的!只有他自己管那叫畫!”

  人散盡了,老五才看見人幕後的雨川。那時他已準備離開展廳,關門時間到了。她什麼也沒問:今天人多嗎?有記者和外賓來嗎?她怕他看出破綻,看穿這虛弱的轟動,看穿是她偽造了這隆重的一天。

  “出去走走吧?”雨川提議。

  老五在遲疑和驚訝中點點頭。

  路是老五領的,雨川對這個城市不熟。老五領著她走,人越來越稀,腳下的雪越來越乾淨。眼前是護城河,河邊是一些幼樹。

  “看,我栽的樹!”

  雨川隨他走進那片小林子。她回頭看看嘈雜和燈光,覺出一種挺甜的寂寞。她的鞋下坡不太方便,老五給了她一隻手,讓她扶。他們手拉手站在河的石堤上。

  “敢跳嗎?”雨川頑笑地問。其實她明白自己不純粹在玩笑。

  “跳河?幹嘛?”

  “比方說,河那邊是個荒島,沒人,或者有人也不認識我們。什麼都能在那兒重新來,你跳不跳?”

  老五沒說話。雨川感到他握住她手的手漸漸變僵,變得機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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