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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不須他如何明示暗示,已經有人跳了出來了。第一個站出來的乃是當年一位進修班的女進士。想吳洪於太學學習數年,猶不得考中做官,與已經中了進士的人,這水平真箇是天差地遠。

  這位女進士的來頭也很不小,居然是吳王妃的大侄女兒!這位郁氏娘子年過三旬,早便出嫁。她祖母本是名門淑女,祖父長得尖嘴猴腮一副猥瑣的樣子腹內卻多錦繡,自是遺傳了一副聰明的腦子。她自幼讀書也不算差,只是其時風俗,憑你如何蕙質蘭心,也不過是在婚姻市場上多一點籌碼而已——早早就嫁了。

  舊京之亂,她隨丈夫在外,逃得一劫。千辛萬苦,好歹跟娘家團聚了。許是過於艱辛,她丈夫卻萎靡不振了。若是以往,她只須等到兒子長成了,再倚著兒子、求上娘家護佑,等兒子做了官兒、仕途比較順利了,也就是熬出頭了。也是合該她走運,遇上了開科舉這等事。郁氏心頭一動:求人不如求己!

  反正她現在也不用生孩子(已經生了好幾個了,足夠用了),也不用伺候公婆了(戰亂折磨,早死了),丈夫也蔫了,管不了她了。想起幼時與兄弟們一同上學玩耍,兄弟皆不如她——我何不一搏?

  是,即使是進士出身,在官場上也要熬到十年以上,才能熬出頭來。可只要她戳在那兒,她兒子就更添一分保障。縱是要娘家幫忙,或是求上吳王提攜,她也不是一無所求只等施捨。她考試也比較艱難,底子雖在,卻是撂下了好些年,要不是丈夫是個好文的,夫妻倆無憂無慮時常常切磋,就該退化成個半文盲了。現在重又拾起來,從第一次科考就開始考,直到現在才考上,還是最後一名——這已是相當幸運的了。

  現今吳洪要讓她滾蛋,真是戳到她的暴點了。這位論起輩份兒來,與顏神佑是一輩兒的,跟腳都是差不多。當下暴起,糾結了一群人,來尋吳洪的麻煩來了。

  吳洪被一群女人堵在了教室門口,進退不得。他到底還有一點點紳士風度,不好與女人動手。事實上,以郁氏的武力值,他還真不一定能打得過。群雌粥粥,吳洪被轟炸得頭暈腦脹,硬挺著不肯退讓。

  雙方各說各話,開始了第一輪的爭吵。讓雙方沒有想到的是,吳洪居然已經是比較客氣的一個人了。有位自青州來的同學,比他還激憤!

  此君姓王名玥,並非名門之後,連土鱉暴發戶都算不上,不過是個殷實農家子弟而已。算一下他的年齡,正經的上學年紀,正是天下大亂的時候。在這種時候還能讀書上學的,家中對他,不可謂不重視。

  可讓人吐血的是,他的想法連吳洪都想噴飯。王同學引經據典辯不過郁氏,一時氣惱,便口不擇言了起來:“女人就該呆在家裡,出來浪什麼浪?”意思雖然不錯,可直白說出來,真的好麼?有辱斯文!根本不像是太學生在吵架!

  這一句,只有郁氏等罵他:“是啊,女人都回家了,你就自自在在地在外面跟男人浪了,真是的,天下男人那麼多,你就怕人搶了你男人去?”王玥真是挑錯了人罵了,郁氏在本朝背景下,勉強能算是中年婦女了。說起什麼男女風月的話題來,已婚中年婦女可不是未出閣的小姑娘那般容易被打擊。

  王玥被扣上了一頂斷袖的大帽子,周圍男同學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瞬間離他三尺。

  等說到“一群不能上桌吃飯的”的時候,連吳洪都聽不下去了。臥槽!女人好歹也是人啊,怎麼不能讓人家到桌上吃飯了啊?這是哪家看牲口的打盹兒了,放出這麼個牲口來啊?

  王玥說的還就是他家鄉的實情,他家裡,哪怕是他祖母,也得領著兒媳婦在灶下吃飯。正房堂屋擺飯桌,那是男人的特權。【1】

  第一回合的罵戰,以王玥被雙方當成奇怪動物圍觀而告終。連郁氏的神勇表現,都被他的奇葩思維給掩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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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神佑倒是有所預料,要只有一個章垣跳出來說這個事兒,其他人都默許贊成、以後再無挑釁者,那才不正常。顏神佑倒要防著他們憋著壞。現在又有人挑頭了,顏神佑卻鬆了一口氣,忽而有一種“終於來了”的感覺。

  既然是兼容並包,太學與國子學,難免摻了些沙子。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也不可能讓天下人心裡想的都是一個樣兒。吵吧吵吧,不把毒火發出來,總憋著會出事兒的。

  她也知道,縱然再盡心盡力,也不曾將她視作與朝廷一體、與皇室一體。哪怕真的是一體,也有人想從中摳條fèng兒出來。有些人,就像軍火商,得挑唆著世界大戰了,他們才能從中獲利。只要能得到利潤,它們是不會管別人的死活哀戚的。

  當然,她也不能不管,她的辦法,與葉琛如出一轍。朝廷不好一開頭就出面,壓制了言論之後,再想讓人暢所欲言,就難了。阻塞言路,並非一國之福。然而,要引導。比如說,組織人去辯論之類的。

  在聽說了郁氏的事跡之後,顏神佑又下令女學裡組織類似討論。同時,往演武堂那裡去。演武堂雖然是軍校,卻是在數年努力之下,文化成績被強行提高。軍中對於性別之間的差異相當的理解,單就武力值而言,絕大多數的女人是比不上男人的。部隊又是一個慕強的地方,在這裡說什麼男女平等,效果並不會很大。顏神佑要做的,就是保證他們不去添亂。

  這倒比較容易辦到,她在軍中素來有些威望,放下話去,不特演武堂,便是玄衣等處,也是風平浪靜,並不生事。

  讓她沒有料到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吳洪開始,跳出來的人便越來越多,什麼樣的人都有。反對派像是冬眠的蛇,覺到一絲暖和氣,便又甦醒了過來,盤起了身子、豎起了腦袋,時刻準備著要咬人一口。

  戰火不斷蔓延,開始是說女子要回歸家庭,才有利於社會發展。男耕女織,體力差異,自然分工,各司其職,方是天地自然之道。蘇樓等人加入戰團,反問可有富家男女親自耕織的?既然都不用做體力勞動,就看腦力嘍。

  漸次說及朝中女官等,一一指點品評。必須說,這些女人做官時間既短,又是萬人盯著,竟比男同事們更謹慎守法。為官方面完全挑不到錯處,又改而挑剔其政見。

  顏神佑端坐靜室,對著牆壁一揮拳頭:“成了!”起身推開了門去,命人去喚馮三娘來。

  馮三娘來得極快,見面便問:“殿下,要動手麼?那些出頭冒尖兒的,我都查明底細了。”

  顏神佑問道:“查明了又待如何?是抓是殺?”

  馮三娘道:“瞧殿下說的,我何曾辦過那樣的傻事?”

  “你待如何?”

  馮三娘往前湊了湊,顏神佑配合地探過頭去,馮三娘在她耳邊細語幾句。顏神佑笑道:“這樣更好,你去辦罷。”

  馮三娘辦事果然妥貼,就著原本的引子,給它發了一發。不多時,原本蜇伏起來的不同政見者,也紛紛出動了。由女官制度,漸次波及到了新政。新政每一條,最後都與切身利益相關,或是隱田隱戶,或是鹽鐵之利,又或是根本的科考之法。

  事態的發展,連始作俑者都要驚慌害怕了。吳洪很是心驚,他並沒有什麼靠得住的後台,上書純是覺得安全又能有高回報。公主已經退下了,其勢已失,豈有退到一半又再折回來的道理?照著正常情況發展,該是“齊國公主在正義君子吳洪的批評之下愧疚引退,吳洪功成名就為東宮賞識,從此平步青雲”。

  然而齊國公主居然不動了,反倒是一些奇怪的人動了起來。吳洪應付小事兒是有些小聰明,事情一大,他休說是掌控了,便是看,也看得眼花繚亂,分不清個東西南北,看得一陣陣的眩暈想吐。

  顏神佑對眼前的局勢卻是樂見其成的,吵吧吵吧,吵吵架是壞不了事的,鬧得大一點才好,好讓更多的人去思考新政,順帶就將女官制度再給想一回了。思想的傳播就像娛樂明星,不怕負面評價,就怕沒有評價沒人搭理。

  是以論戰持續到秋天,顏希真再次進京的時候,姐妹倆一打照面兒,顏希真便大吃一驚:“你這怎麼了?”

  顏神佑自覺狀態極好,笑道:“沒怎麼呀,看我,多有精神的?”

  “人的臉上泛著寶光,你的臉上這泛著賊光。”說著,戳了戳堂妹的臉頰。

  “寶光何解?賊光何解?”

  “寶光者,光華內斂,圓轉如意。賊光著,閃亮刺眼,頗有病意。”

  顏神佑道:“你一定是看錯了,我正給人治病呢,治的蠢病。”

  顏希真道:“京中之事,你怎麼就放任自流了?”

  顏神佑道:“我這是擠膿胞呢。有些毒,得叫它發了出來,才好治。再說了,這麼一吵,知道的人還多些。”

  顏希真道:“畢竟勢單力薄,不要發得太大才好。男耕女織,原也說得不錯的。你真箇要說得太露骨,現在支持你的人,也要變作反對的。”

  顏神佑若有所思,顏希真續道:“你有些急躁了。”

  顏神佑道:“有人比我更急呢。”

  “你是看人著急,也中了邪了麼?旁人急,你便越要穩得住才好。眼下這樣,正好,與元勛們捆得再緊一些。還有,六郎那裡,越發要小心了。”

  顏神佑道:“我省得的。”自顏希真回來之後,便常與她商議,正遇著敘職的日子,放些校友回去太學做交流,對太學加以疏導。此時此刻,關於新政又吵得熱火朝天——有些時候,什麼男女大妨、陰陽倫理,都要暫且為利益集團騰點地方互毆。

  已沒多少人還記得吳洪的上書了。

  太學裡乃至整個長安城,關於大周新政的討論,卻是熱情未退。顏肅之也不著急,等著他們吵,卻並不召見任何持不同政見的人——國策既定,豈有隨便更改之理?今年之鹽稅上來,哪有再吐出來的道理?

  數月以來,顏肅之也沒閒著,他的部分精力放在給顏神佑做宣傳上了。他那點子小心思還是沒有散,總要給顏神佑多一層保障的。顏神佑放權,有利於安定團結,但是放權之後,居然有小人敢來放肆。顏肅之便想,權,還是不能放得太多,名,還要立起來。據說,神仙是不能過問俗事的,如果把顏神佑放到那樣一個位置,便是讓她跳出是非圈。於是,自昂州始,便有人反覆提及“公主夢神授以仙法”這樣的故事來。

  顏肅之見各地刺史等都已入京,更兼今年郡守與縣令也要敘職,便趁機頒詔,說明了本朝新政斷無更改之理!

  態度十分強硬。

  李彥等人開始見吳洪上書,本是一笑置之,並不如何理會,唯有葉琛為太學著急上火而已。及戰火蔓延到了新政之上,李彥等始覺事情有些大——這分明是對元勛派不滿,想要虎口奪食!李彥等人輪流進言,徹底與顏神佑綁到了一起:如今之新政,泰半出自顏神佑之手,皆有利於新貴。一旦她被打倒了,新貴們少不得要讓出一大塊利潤來。這是不能容忍的事情!

  顏神佑就這麼又加強了一次與盟友們的聯繫。顏希真見狀,才放下心來,取笑顏神佑道:“多大點事兒,你還當成件大事來辦了,臉都冒光了你。要我說,你多盯著些蔣巒才是正經。”

  蔣巒已出孝,大理寺歸了陳怡,只好另尋個地方給他。正好荊州刺史舊疾復發,顏肅之便將他派往荊州。獨領一州之地,顏希真怕他有什么小動作。

  顏神佑小聲道:“放心吧,如今刺史的權柄,總沒有以前那麼大了,兵權不歸他、稅也有轉運使,他能管動的有限。”

  兩人正說笑間,忽聽得外面腳步匆匆,卻是顏靜嫻來了。顏希真與顏神佑皆是詫異:“她怎麼這般急切?”

  顏靜嫻很快就為兩個姐姐解惑了:“反了天了,太學生們像吃錯了藥,居然……並不曾退,反而叩闕請命。”

  顏希真道:“朝廷不是已經說明白了麼?”

  顏靜嫻道:“就是因為說得太明白了,絕了一些人的心。索性,最後瘋一次了。”

  顏神佑道:“阿爹怕要召人議事。”

  果不其然,顏肅之火速召了她去。到了含元殿,顏神佑才知道,這叩闕請命並不是像顏靜嫻說得那樣簡單。竟是因禁軍毆打了學生所致,王玥的胳膊都被打斷了。這些軍漢們下手忒狠,打斷是右手。

  顏神佑愕然:“這是為什麼?”不是讓他們不要動手了麼?

  顏淵之一臉氣憤地道:“這些書生,真是無品無德,議事便議事,爭吵不過,便散播謠言,污言穢語,不堪入耳!王玥爭執不過,便說……便說郁氏行止有虧,恰……恰、恰逢幾個禁軍,那校尉原是大將軍麾下……”

  聽到有人罵老上司的閨女,哪裡還能忍?上來一頓暴打,暴到一半,聽王玥說自己是太學生,順手就把王玥的右手給敲斷了。

  顏神佑捂臉,掩住了如釋眾負的表情。她還真怕此事是因她而起,若是有軍士不忿於吳洪讓她下台而將吳洪給打了,那事情就真的難以迴轉了。

  顏肅之的臉沉了下來,鬱陶的孫女兒被罵了,他閨女呢?會不會也被人給問候母親了?開口便給王玥下了個“德行有虧”、“不堪為官”的評語,命李彥去:“諭散太學生,不要為這等小人誤了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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