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們面臨的,還是當年梁漱溟、陳獨秀、毛澤東都一樣看到的那個問題:對傳統文化,我們該怎麼辦?摒棄、調和,還是改造使其重新翻身?——若是改造,到底要怎麼改法?

  歷史早晚會驗證梁漱溟的理論,現在最需要的是思考。

  梁漱溟一刻也沒有停止思考。被趕下政治舞台後的幾十年,他退回了書齋,做起了“書齋里的學問”。窗外紅旗滿天飛,口號震地響,他埋頭燈下,撰寫一生總結性的著作《人心與人生》和《東方學術概觀》。當然,那場浩劫里,中國容不下一個書齋,他必然也逃不脫被游斗、抄家,但他一如既往地沉靜,心平氣和而冷峻地觀察著這個荒謬的運動。對滿天飛舞的漫罵攻擊他的大字報不屑一顧,至多說一句:你們要批我,先看懂我的文章再說。只要條件允許,還是做他的學問,《儒佛異同論》便是白天掃廁所時構思,晚上在雜貨房裡寫成的。

  分組學習文化大革命,大家熱烈發言,爭先表達“堅決擁護”時,他認真閱讀著報紙、文件,卻始終不說一句話……

  第121節:橫眉 ——傲然出世的“民族魂”(12)

  抄家時,看著祖傳的藏書字畫被滿腔激憤的紅衛兵投入火中,看著夫人被罰跪在身旁,他一言不發,冷冷地看著珍貴的圖書化為灰燼……

  批判他的會議中間休息時,他旁若無人地在政協禮堂練著太極拳……

  1970年,梁漱溟被通知參加討論“憲法修改草案”,他一眼看出草案的荒唐:居然規定林彪為毛澤東的接班人。那時一般人的膽早已經嚇破了,誰也不敢說話,他挺身而出:“這次的草案中,不僅列有個人的名字,而且還規定好這個人就是接班人。這種做法是不妥當的。”震得會場鴉雀無聲,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嚇出了多少人滿身的冷汗。

  1974年,“批林批孔運動”風頭正勁,作為有名的東方文化研究者,組織上責令梁漱溟出來表態。2月24日,梁漱溟衣冠整潔,手提皮包步入了禮堂。在講台上站穩後,辟頭就是一句:“我只批林,不批孔。今天我們應當如何來評論孔子?”他不管下面像是炸開了鍋,花了八小時為大家好好上了堂全面詮釋孔子文化的大課,說孔子在人類史上功大於過,即使有過,不少也是後儒之失,孔子不任其咎——他把批判會當成了課堂。會議主題馬上由“批林批孔”變成了“批林批孔捎帶批梁”。2月到9月,大小批判會總計100多次。9月底,批梁運動算是收兵,最後總結性的集中批判大會上,組織者覺得梁漱溟該老實認罪了,特意問他可有感想,梁漱溟一字一句地回答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主持人勒令他解釋,他說:“‘匹夫’就是獨人一個,無權無勢,他的最後一著只是堅信他自己的‘志’。什麼都可以奪掉他的,但這個‘志’沒法奪掉,就是把他這個人消滅掉,也無法奪掉!”

  歷史還記載了,他是在“兩個凡是”氛圍中發表公開講話否定文革的第一人。

  正是這種骨氣,深深折服了大洋彼岸的美國學者艾愷,他由衷地讚嘆:“在近代中國,只有他一個人保持了儒者的傳統和骨氣。”所以他把自己研究梁漱溟的著作命名為《最後的儒家》。1980年,他終於見到了這位研究對象。那時正值暑天,而梁漱溟依然穿著一襲長袍。

  但一見面,梁漱溟就聲明他是一個佛教徒,並且說有個多年的心愿:“隱居山寺過一個僧人的生活”。

  艾愷指出,他曾經在1921年公開宣布拋棄佛家而轉向儒家。梁漱溟和藹地說:“這沒關係,我拋棄了佛家,但又沒有拋棄它。”

  這禪宗機鋒一般的話頭,不知艾愷是否能理解。或者,那個著名的佛教典故能解釋這句話。當年地藏王證得菩提,原本可以成佛,但見眾生苦難,便生大慈悲心,發下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梁漱溟心裡,佛儒原是一樣,都是救世的手段,不過目前需要的只是儒學罷了。在他看來,眾生皆是悲哀,他說過:“我並不以人類生活有什麼好,……我很曉得人類是無論如何不能得救的,除非他自己解破了根本二執——我執、法執。”他眼中,眾生皆苦,農民苦、工人苦、軍閥苦、政客苦、文人苦、陳獨秀苦、胡適苦、國民黨苦、共產黨苦、紅衛兵苦,甚至毛澤東也苦,當然他自己一樣的苦。但他已經找到了能救濟這苦世的法門——孔子的儒學,這法門正如觀世音菩薩淨瓶里的甘霖;而這淨瓶,梁漱溟看來,如今正在自己手中。

  他看著面前高鼻凹眼的艾愷,有沒有想起當年說過的話呢:

  “我又看著西洋人可憐,他們當此物質的疲敝,要想得精神的恢復,而他們所謂精神又不過是希伯來那點東西,左衝右突不出此圈,真是所謂未聞大道,我不應當導他們於孔子這一條路來嗎?”

  圈椅上,八十七高齡的梁漱溟正襟危坐,鼻樑高聳,嘴唇緊抿、目光深邃中帶著些冷冷的傲氣。

  八年後,梁漱溟的人生大幕垂下,最後一句話是:“我太疲倦了,我要休息。”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