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姬輿的唇邊泛起微笑,垂眸看看我手中的水罐,問:“打水做甚?”

  “嗯……洗漱。”我小聲答道。

  姬輿接過水罐,走到井前,提著繩子將它放下去。

  “輿怎會來此?”我問。

  “我遠遠見你行了一半又折返,便來看看。”他邊說邊俯身,只聽“咚”的一聲,稍傾,滿滿的一罐清水被拉起。

  姬輿看向我,我醒醒神,走上前去,彎腰伸出手。罐中的水緩緩倒出,我洗淨手,又掬著喝了幾口,將水輕輕潑在臉上。

  井水暖暖的,皮膚一陣舒坦。我仔細清洗了一會,直起身掏出巾帕。正要擦臉,我瞥見姬輿正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心中一窘,我背過身去。

  後面傳來姬輿的輕笑:“為何不許我看?”

  我沒有答話,動作利落地整理完畢,收起巾帕,這才大方地重又面向他,笑笑:“現下許你看了。”

  姬輿凝視著我,笑而不語。

  我看到他的臉上還有些戰場上的煙塵燻黑,心中似被什麼觸了一下。

  “輿也來洗。”我扯扯嘴角,走到井前拿起空空的水罐,照著他剛才的樣子,將罐放入井中。罐底打在水面上的響聲悶悶迴蕩,我正低頭要看,身後卻突然伸來一雙手臂,穩穩環在我的腰上。

  “再提起,用力使其沉下便是。”姬輿溫聲道。

  我照著他說的,拉起繩子再一墜,果然,罐“咕咚”一聲沉入了水中。等待了一會,估摸著水滿了,我再拉起,卻沉沉,使勁了幾下都沒法從水裡提起來。

  姬輿低低地笑,一把接過繩索,拉了幾下,水罐被提出了井口。

  我隨姬輿直起身來,卻站著沒有動。

  眼前,罐中的水滿噹噹的漾出罐口,地上洇濕一片。

  “姮?”姬輿似察覺了什麼,正要把手放開,卻被我緊緊握住。

  “輿勿鬆手……”我低低地說,一股酸澀涌在鼻間。

  姬輿的動作停住。

  我深吸口氣,沒有回頭,也沒再開口,眼淚卻仍不爭氣地奪眶而出,只將手指用力地纏在他指間。胸中抽起一聲長長的哽咽,卡在喉嚨,只覺日來在心頭積聚的恐懼再不得掩藏。

  身後的手臂環上來,姬輿溫暖的掌心將我的手牢牢裹住。“姮。”他喚道,將我轉來對著他,迷濛的水霧中,他的臉近在咫尺,雙眸深邃而明亮。“可記得前年孟夏?”姬輿低聲道:“我說要你等我,可曾食言?”

  我怔了怔,回想起母親離世之後,姬輿沒幾天就趕來探我……我抽抽鼻子,搖搖頭。

  姬輿注視著我的眼睛,又問:“可記得濱邑?我也要你等我,可曾食言?”

  我望著他,腦海中浮現出那時在伏里,他從大舟上下來的樣子。往事在心中涓涓淌過,我又搖搖頭。

  “姮,”姬輿抬手,將我頰邊的幾絲散發撫去,認真地說:“我生長於王室,當為天子征伐四方,戰事於我已是平常。便是將來再有征戰,我也必全身歸來見你,你當信我。”

  他的話沉著有力,雙手也穩穩壓在我的肩頭,似乎要將我的心安撫下來。我看著他,猶自地時而哽咽,卻默然不語。

  第136章 迢迢

  姬輿抬手,將我臉上的淚痕拭去。掌間粗礪而溫暖,摩挲過頰邊,皮膚的冰涼似乎隨即融去。

  “姮?”他低聲道。

  我深深吸氣,要努力驅散心中的不定一般,稍傾,略一點頭。

  姬輿彎彎唇角,過了會,他卻轉頭往旁邊看看,放開我,俯身將方才的水罐提上井沿。

  我愣怔片刻,上前替下他的雙手,把罐里的水傾出來。

  姬輿掬水,往面上潑了幾潑。水花在晨光中嘩嘩四濺開去,沾濕了他的鬢髮和衣領。未幾,姬輿直起身來,用手將臉上的水珠抹去。

  我放下水罐,從袖中掏出絹帕遞給他。

  姬輿彎起唇角,伸手接過。只見他仰起頭,將絹帕展開拭在臉上,半乾的帕面很快濕透,水珠順著顎下和喉結滴落,在胸前的衣料上洇開幾點水漬。

  “何時回師?”我開口問。

  姬輿將臉擦乾,皮膚泛紅,呵出一口白氣,道:“使者剛至,言天子已知歧周之圍,連夜啟程,兩日即至。”停了停,他又道:“此前我還須往密。”

  我一愣,這才想起旬伯的事,心緒不由一沉。旬伯戰死,姬輿無論作為外甥還是主帥,後事都該他處理……“如此。”我輕聲道。又憶起上次在犬丘的情形,問:“我可仍須先行?”

  姬輿看看我,走過來,溫聲道:“戰後事務諸多,你先返豐與從人相聚,我等不日即至。”

  和預料中的並無差別,我望著他,微微抿起嘴唇。

  姬輿也沒再談下去。“去用膳。”他說,拉起我的手朝廡廊下走去。

  當我們一前一後邁入堂上的時候,只聽語聲揚揚,觪和燮正在座上說著話,似乎頗有興致。

  見到我們,二人停住話。

  “我方才還說要與晉侯將鼎中肉食分食盡了。”觪笑道,話音輕鬆。

  姬輿也笑,淡淡道:“我等在□逗留片刻。”一邊說,一邊在席上落座。

  觪的目光瞟向我,眉梢微微揚起。

  我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無奈地瞥他一眼,逕自走到他身旁坐下,卻發現燮的視線正從上首投來,一瞬,又轉開了。

  寺人們隨後進來,將飯食呈到各人案前。

  觪沒有多理會我,又轉向姬輿和燮,同他們繼續說起昨夜的戰事。

  三人言語往來,堂上氣氛漸漸活絡。戰爭的話題不需要我參與,奔波一夜,我的肚子早已餓了,聞到食器中溢出的黍米的香味,一邊聽著他們議論一邊攝衽洗漱。

  “此番終是得勝,只可惜吃食無酒,待返王城告廟,我等當痛飲。”觪看看案上的食器,微笑嘆道。

  燮淡淡莞爾:“不榖明朝返國,天子至歧周,還勞太子與虎臣迎候。”

  此話一出,我手上動作頓住。

  觪訝然:“國君將先行?”

  燮頷首:“當下正逢歲末多事之際,不轂離國一月,國中上卿頻頻遣使來催。此番征伐本臨時之計,不轂來歧周前已稟過天子,若此戰得勝則先行返國。”

  “如此。”觪沉吟。

  我朝對面望去,姬輿也看著燮,表情平靜,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燮和色道:“不轂此次乃為佐虎臣,如今功成,而國中諸務亦不可再拖,不轂須儘早告辭。”

  觪頷首,笑起來:“這般,國君既先行,慶功之飲也不必待大酺,我等便先飲一尊。”說罷,讓寺人去取酒來。

  燮微笑默許。

  我望向一直沒有開口的姬輿,發現他正看著我,若有所思。

  酒很快呈了上來,寺人將三人面前的陶爵分別滿上。觪舉爵向對面致意,燮還禮,亦舉起陶爵。

  姬輿神色沉靜,看看燮,仰頭,將爵中的酒一飲而盡。

  一場混戰,歧周城野都須清理,三人並不清閒。在堂上用過膳後,觪讓寺人送我去歇息,便同姬輿和燮出去了。

  事情都安穩下來,我在室中坐了一會,只覺積壓的睏倦很快涌了上來,想到自己很快又要上路,索性在榻上睡下了。

  觪到晚上才再度出現,一見面,他就告訴我,說他已經和燮商量好,我明早隨燮一道乘舟返豐。

  我怔住。

  “此乃子熙之意。”觪又道。說著,他笑笑,拍拍我的肩頭,頗為意味深長地嘆道:“姮,子熙為你可是什麼都不計了。”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似有什麼微微翻滾,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輿在何處?”好一會,我問。

  “子熙午時往密去了,明日才歸來。”觪說。

  我一訝,記起他早晨說過的話,不想竟這麼快就去了,連個招呼也不打……“他見你正歇息,便未擾你。”像是知道我的心思,觪補充道。

  我自嘲地撇撇嘴角,片刻,小聲問:“他可留下了什麼話?”

  觪瞥我一眼,頷首:“他囑你返豐後乖乖留在館中,勿再亂走。”

  我訕然。

  清晨的風仍帶著夜裡殘存的寒冽,水邊,只見糙木衰黃,籠在蒙蒙的霧氣中。

  “為兄不日便去尋你,安心等候便是。可記住了?”大舟上,觪將我身上的裘衣攏了攏,再次叮嚀道。

  我笑笑,點頭道:“記住了。”

  觪又轉向一旁的燮,行禮道:“吾妹多得國君照拂,杞觪來日必重謝。”

  燮莞爾還禮:“太子不必客氣。”

  觪微笑,又向從人交代一番,這才走下大舟。

  舟人丁搓搓手,喝出長長的號子撐出竹竿,其餘舟子大聲相和。大舟緩緩駛離水面,溯流進發。

  我站在舟沿,不住朝觪揮手。他的身影在霧氣中漸漸變得模糊,身後的道路長長,始終空蕩蕩的,什麼人也沒有出現……

  “舟沿搖晃,站進來些。”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回頭,他看著我,神色平和。我頷首,依言往裡面挪進兩步。

  燮望向方才的岸邊,片刻,道:“太子甚關愛姮。”

  我看著那抹遠去的影子,笑笑:“然。”

  “姮還盼虎臣到來,可對?”過了會,燮緩緩地說。

  我訝然抬眼。

  燮注視著我,雙目清澄。

  我浮起一絲苦笑,低低地說:“然。”

  燮沒有開口。

  河風悠悠吹來,寒氣磣人。我攏攏領口,移開視線望向舟尾,觪派來的幾名從人坐在那裡,興致勃勃地往舟外觀望,似乎對水上旅行頗好奇。

  “燮在何處下舟?”過了會,我另起話題問道。

  “也在豐。”夑說。

  我一愣,原以為他要沿水路再走一段,可以節省王晉國的路程。

  “吾婦還在辟雍。”燮補充道。

  “哦……”我一哂,自己的確把她忘了。舉目朝前方望去,霧氣中,瓦藍的天空光線氤氳。我的腦海中憶起齊螢挺著肚子去來我的樣子,不禁有些感慨。那時,恐怕於她也是尷尬萬分,放下身段去與我這曾經的情敵見面,該需要多少勇氣?可見她是真正把燮放在心上的,卻終究還是沒有阻止住燮……

  “燮確當快些回去。”我輕聲道。

  燮看向我,目光意味深長。

  “姮,”過了會,他復又將視線投向漸漸後退地水岸,緩聲道:“初時,我曾想,在朝堂盡心國事,得天下稱賢,身後子孫盈室,此生便是無憾。”說著,他含起一抹苦笑,深吸一口氣:“如今便也只當如此。“

  我望著他,這話在心裡轉了轉,已明了其中涵義。我笑笑:“燮可知我初時想什麼?”

  燮轉過頭來。

  我說:“我曾想,須嫁個國君為正室,此生便不愁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