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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睜大眼睛望著歧周,充耳而來的是瘋狂的吶喊聲,淚水滾落,火光染紅了半邊天空,遠遠可見王旌的一角仍在城頭飄搖,城下的戎人像cháo水一般湧上前去。

  最後的一絲冷靜被恐懼吞沒,我傾身向前,急急扯住御人的衣裾喝道:“回去!”

  “姮!”臂上一緊,燮拉住我:“勿慌!”

  “讓我回去!”我大力地掙扎,無奈絲毫抗不過他,心頭急怒交加,我低頭就要朝他的手腕咬下去。

  “姮!”燮扣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車板上。我正欲蹬出腳去,卻聽他大聲向左右命令:“援師已至,穩住!”

  我的動作瞬間停住,驚疑地抬頭,援師?

  望向歧周,人聲夾著兵刃撞響,依舊喧鬧鼎沸,卻隱約可以聽見一陣低沉的隆隆聲,渾厚而密集,竟似是周人戎車的鼓聲。光照微弱,城下的情景並不分明,卻仍看到戎人的進攻已經出現了亂象,原野上,似有金石交撞的鏗鏘聲傳來。

  是觪?我心中一陣激盪,這才發覺肩頭的手不知何時已經鬆開了。我坐起身來,燮沒有看我,只將雙目注視著歧周,面部的輪廓映在火光中,沉靜依舊。

  戰場上的情勢已然急轉直下,我們這邊卻不容樂觀。我聽到一陣馬蹄聲漸漸逼來,轉頭望去,竟是一眾戎人正朝這裡追趕,他們有人舉著火把,只見人影密密麻麻,竟似有幾十之眾。而前方的道路上,也有許多人馬舉著火把正向這裡奔來,再過不久,我們就要腹背受敵。

  我瞪大眼睛,心再度高高揪起:“燮……”

  “只恐戎人將我等視作了貴重之人。”未等我說下去,燮沉聲道。

  我明白過來,戎人一心圍歧周,乃為城上王旌吸引。方才城將破,他們又發現這突圍的車上攜有女子,燮便很有可能被認作身份特殊的人……

  “攜婦而逃,”燮冷笑:“安得小覷我周人!”說完,他站立起身,大聲下令:“速與援師會作一處!”

  眾人應諾,紛紛握緊手中兵器,御人大喝一聲,將戎車調轉方向,引眾人往東飛馳。

  “坐在我身後勿動。”燮微微偏頭,低聲對我說。

  我頷首,沒有答話,心撲撲跳著,雙目盯前方。

  夜風夾著朔氣的寒冽迎面撲來,身上卻不覺一絲冰冷。城頭的火光愈加耀眼,各種喊叫聲交雜地撲來,我雙手緊握著直兵,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慌亂。

  不斷有流矢飛來,被車左車右豎起的盾牌擋去,像石頭擊打般鈍響。交戰雙方發現了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明滅的火光中,我看到四周有許多戎人包圍了過來,加上後面追趕的人,已然步入險境。

  我一手扶在車沿上,膝蓋被顛簸的戎車磕得生疼,卻一刻也不敢放鬆,攥著出鞘的直兵,神經繃得緊緊的。燮站在我前面,似無所畏懼,身軀挺得筆直,指揮御人沖入敵陣。

  只見前面的車右揮動長戈,刃上血光一閃,慘叫聲悽厲入耳。車後的侍衛也兵器揮戈劈向上前的敵眾,金石交撞之聲真實地響徹四周,不時有人痛呼落馬,又被飛快地拋在後面。

  濃重的血腥味充溢在空氣中。御人頗有經驗,戎車在他的操控下左衝右突,速度不減,只往敵陣的薄弱處突擊。廝殺一陣,援師的旌旗終於眼見著漸漸近了,我看到一輛兵車朝我們馳來。

  車左大聲通報燮的名號,兵車上的人遙遙一禮,掉轉方向引我們奔入王師陣中。

  鼓聲滾動如雷,只見當先的戎車上,一人弁冠儼然,正是觪。

  我定定地望著他,心中悲喜交集。目光相接,觪看到我,眉間倏而釋然一展。

  待近前了,他卻望向燮,在車上一禮,宏聲道:“國君。”

  燮亦站在車上還禮:“太子。”

  “杞觪來遲,”觪沒有說多餘的話,正色問燮:“不知城內現下如何?”

  燮答道:“城內有虎臣領戍師並國人五千餘。”

  觪沉吟,望望歧周,道:“杞觪引豳兩千戍師全數到此,雖召師未至,卻仍可成合圍之勢。”

  燮頷首:“戎人器陋,又兼長途奔襲而來,雖眾,不足懼也。”

  觪吩咐從人將我安置到了一輛兵車上,命令整軍,隨後,轉身執桴,猛力地在戎車上擊起鼓點。旁邊的從車上也應和地擂鼓,未幾,只見歧周城頭王旌一揚,相似的鼓聲遠遠傳來,鼓點響徹地夜色沉沉的原野中,激盪而振奮。突然,戎人一陣騷動,我遠遠望去,歧周的城門已經洞開,火光下,十數輛兵車引著人cháo奔湧出來,隱約可見當前的戎車上,一人昂首站立在當中,身形頎長。

  我望著那戎車沖入戎人陣中再見不到影子,心中似火一般燎燒,聽到傳來的衝殺聲,身體僵僵的,掌心泌出了黏膩的冷汗。

  周圍人們的士氣卻愈加高漲,觪宏聲喝令,車馬開動,他與燮的戎車並行在前,引著王師的陣列向戰場馳去。人喊馬嘶,我乘坐的兵車也跑了起來,跟在車列的最末,後面擁著徙卒。

  喊殺聲如cháo水般撲向戰場,兩面夾擊的氣勢下,戎人雖也有馬匹,卻已然亂了陣腳,不過依舊頑抗。我望見觪和燮的兵車分開方向沖往戎人之中,無數兵刃在暗淡的光線中划過明亮的一瞬,呼喝聲和馬匹的嘶鳴混在一起,似乎連城頭烽燧的殘火也要被血色染紅。

  突然,前面一聲尖刻的慘叫聲傳來。我望去,只見不遠處的一輛兵車上,車右被一隻銅矛透胸挑起,在空中高高一轉,整個人被拋向了後面的徙卒之中。

  我目瞪口呆,心中一窒。

  那執矛之人滿面虬須,是楚束。

  眾人一陣驚怒,紛紛將干戈揮向楚束。他卻頗有巨力,將銅矛一掃,兵器折倒一片,竟無人可近他身前。

  倏地,楚束抬頭往這裡看來。視線剎那相遇,一股寒意猛然竄上我的脊背。我意識到,這個地方只有我一人知道他的來歷……未待我往下想,楚束卻突然揮矛刺倒面前兩名士卒,直直騎馬朝我衝來。

  恐懼霎時凝滯在四周,我的心臟幾欲跳出胸口,卻瞪著他,本能著握緊直兵。

  車左怒喝一聲,朝楚束she箭,卻被他以矛干揮開,再近前抬手一刺,車左跌落了兵車。下一瞬,那殺氣凌然的雙眼直視向我,矛頭上的鮮紅透著寒光掠過視野……突然,一個強勁的弦響破空疾來。楚猛然俯身閃開,箭沒有she中他,卻將坐騎的脖子貫穿。

  馬嘶叫地倒下,楚束也滾落在了地上。

  周圍的兵士見機上前,將戈矛向楚束刺去,卻被他飛快地揮矛擋去。緊接著,他機敏地站起身,雖沒了坐騎,卻勇力無改,銅矛隨手臂一轉,又連傷幾人。

  這時,一個熟悉的怒喝聲傳來,我望去,心猛跳一下,又高高懸起。

  姬輿手持長弓,正站在戎車上朝這裡馳來。

  楚束轉頭,大吼一聲,即將矛頭迎向姬輿。

  姬輿面若寒霜,傲然從車右手中拿過長戈,抬在臂間直指楚束。

  我雙眼望著前方,言語不能,只覺血液瞬間凝住,心跳似乎停住。

  戎車飛快向前,與楚束錯身之際,暴喝聲起,戈矛“鏘”地狠狠相撞。只見刃光划過,火星四迸,楚束的矛歪向一邊,矛頭已瞬間斷去。未待眾人反應,姬輿手中的銅戈又是一揮,我幾乎悚然出聲,只見血霧噴紅了空氣,楚束猝然沉沉倒在地上,胸口猩紅猙獰。

  王師眾人見狀,頓時群情激昂,楚束橫在地上的屍體轉眼即被吶喊奔走的人群擋去。我仍驚魂未定,抬眼,卻見前方的戎車上,姬輿炯炯的目光看向了我。

  心中雖仍砰砰迸撞,卻似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充滿,驅散了恐慌。我遠遠望著他,只覺喉頭驟然湧起百般滋味,還未來得及體會這重逢的悲喜,淚水已漫上了眼底。

  只聽震耳的鼓聲響起,姬輿轉身揮戈大喝,士卒呼聲高漲,跟隨兵車繼續衝擊向戎人。

  喊殺聲雷動遍野,我乘坐的兵車也隨人流向前。早有甲士登車補上車左,火光如晝,姬輿的戎車沒入人海之中不辨了蹤跡,鼓聲卻仍陣陣傳來。

  我抓緊顛簸的車沿望向面前,戎人騎馬集結向兵車衝過來,車下眾士卒的舉起戈矛蜂擁刺去,車左的控弦聲中,刃光箭影交錯,無數的呼喝慘叫響在耳畔。車兵如利刃在俎,無往不克,所過之處,遍地儘是殺戮過後的狼藉。

  戎人再無力抵擋會合在一處的王師,我聽到周圍已經有人在呼喝勝利,漸漸會做聲浪,一波一波,和著鼓聲,將人馬的嘶號吞沒。

  歧周的城牆漸漸近了,我抬頭,烽燧的映照下,王旌上的紅色與白色相襯,愈發顯得如鮮血般熾艷分明……

  *

  沃若

  十月大蜡,鼓聲陣陣,鐃磬合鳴。

  社前,彩衣繽紛如霓虹。一名巫女翩然轉身過來,口中高聲吟歌,唇上的嫣紅映著笑靨,在歲末蕭條的顏色中,愈加顯得艷艷,堪比春日水邊的花朵。

  沫輕輕呵出一口白氣,搓搓手,雙眼卻看得有些入神。人們常說商人好巫,如今看來確是不假,連樣美好的巫祭,恐怕也只有在故商之地才看得到了。

  “阿姊。”旁邊的牟拉拉她的衣裾,小聲說:“那女子的臉如何這般白?怪嚇人。”

  沫瞥瞥他,覺得好笑:“胡說甚,她可是在仿仙娥的模樣。”

  “仙娥?”牟嗤了一下:“她是仙娥阿姊是甚……”

  “噓!”未等他說完,沫看到不遠處的宗伯正皺眉看向這邊,趕緊打斷,牟隨即噤聲。

  牟也是個懂得誇讚人相貌的大人了呢。沫不禁彎唇笑笑。

  從鏡中或從別人的眼神中,沫也明白自己長得不壞的。許多人都說衛伯的女兒是王畿最好看的女子,在鎬京時,她每回乘車到街上,也總有無數的目光追逐而來。

  “那是沫……”她聽到人們小聲議論道。

  沫知道自己的名很稀罕,因為每個人初聽到時都會以為自己沒聽清,好奇地再問一遍。事情也果然是這樣,她長了這麼大,從來沒遇過同自己重名的女子。

  她問過母親這名的來歷。母親說,當年她出生時,還是康叔的衛伯正隨武王攻入朝歌,回來之後,便給她取名沫。是這樣……沫不由感慨,自己與衛國的際遇倒是很奇妙的,君父給自己取名時又何曾想到,不出幾年,他又恰恰給封到了衛國……“文王之孫,武王之侄,除了王姬,天下又有幾人及得吾女?”母親常常看著她,驕傲地說。

  沫心裡也這麼覺得,而且事實也證明,天下人的確跟她們想得一樣。從十歲起,便開始有人向衛伯打聽沫的婚事,隨著年齡一歲一歲地增長,問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今年她已滿十四,鎬京的家宅更是日日有諸侯貴族的媒人登門。

  這般情景,女子自然是喜悅自豪的,沫也不例外。可她看著那些人,又想,自己的夫君大抵身份不凡,一世的幸福可就是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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