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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未說完,環列之尹走進來,稟道,“大王,我等在水岸遇襲的屍首身上尋到了這些。”說罷,將幾支箭頭呈到楚王面前。

  楚王拿起一支看了看,只見形制並非楚國之物,皺眉,“舒人?”

  “正是。”環列之尹道,“小臣已查問清楚,這些逃走的工隸已一人為首,名芒,是先王伐舒時俘獲的罪隸。此人通曉諸語,亦識文字,在工隸中任百夫長。另外,監工之中亦有兩人,在工隸逃亡之後不知所蹤。”

  楚王眸色愈深,瞥向銅山工尹。

  工尹止不住打顫,忙伏跪在地,“大王!小臣實不知曉!小臣到這銅山之前這些人就已經在此!那芒在平日亦不過尋常罪隸……”

  “尋常罪隸能串通外人來救?”楚王冷冷道,“銅山乃重地,爾為工尹,玩忽瀆職以致禍事,罪責難逃!”說罷,讓人將瑟瑟發抖的工尹帶下去,令道,“交與司敗,令左徒成崇接替銅山工尹之職。”

  小臣符見楚王發怒,亦面如土色,看著族弟被帶走也不敢出聲。

  楚王看看那牘片上的人數,一千三百五十二人,心中煩躁。

  今年南方饑荒,殃及眾多。楚王下令打開各地倉廩,開放王室的苑囿,盡力賑濟,方得稍許好轉。不料,四周的戎夷諸部起了貳心,紛紛進攻楚地。楚王下令封鎖了申、息二地往北的門戶,以防中原諸國趁火打劫,在國中則全力備戰,收拾諸部。

  一場征伐,兵器乃是重中之重,銅山則是根基。若非他想著再過問征伐用的銅料之事,親自返來,這銅山還不知會出何等亂事。

  “大王,”環列之尹道,“那些逃走的工隸,是否再令軍士追擊?”

  “不必。”楚王道,“令東南各地嚴防,再打探清楚,那稱芒的舒人是何身份。”

  環列之尹應下,正待出去,卻又想起一事。

  “大王,”他猶豫了一下,道,“小臣方才查看了那劈毀的煉爐,似有蹊蹺。”

  嗯?楚王看向他,眉頭微抬。

  *****

  阡陌一直暈暈乎乎的。

  她知道自己在發燒,意識卻並不清晰。

  她覺得自己總是奔跑在逃亡的路上,在長得望不到頭的洞窟里尋找出口,在湍急的河流里奮力划船,避開追來的鱷魚和箭矢。

  但是有時候,她夢見自己已經回到了家裡,躺在舒適的大床上,看到窗簾透著柔和的光,被風吹得輕輕搖動。耳邊,似乎傳來一些久違的聲音,好像是清晨樓下叫賣豆腐腦,又像是誰在閒聊。吵吵鬧鬧。

  阡陌覺得有些涼,想去把窗戶關上,卻怎麼也起不來。

  耳邊的聲音愈發真切,嘩嘩地響,幾聲鳥鳴入耳,卻不是常常聽到的麻雀,更長,更高亢,更陌生……

  她睜開眼,觸到光,有幾分不適。

  四周的感知清晰起來。

  她的確躺在床上,蓋著褥子,有微微搖晃的感覺,還有水聲。

  船艙?

  阡陌動了動,背上忽而傳來劇痛。她不由“啊”一聲,倒吸一口涼氣。

  “寡人若是你,便安臥不動。”一個聲音淡淡傳來。

  阡陌驚了一下,側頭。

  光照仍有些不適,阡陌微微眯著眼,卻見是個男子。他白衣玄冠,坐在一旁,一手拿著木牘,一手拿著筆,似乎正在書寫。

  他很並沒有看阡陌,只專注於手上的事。

  阡陌這個角度望去,能看清楚那張側臉,淡光映在上面,描出濃而直的眉毛和挺拔的鼻樑。一根細細的絛繩連著冠,在他的耳朵上綴著一枚珍珠,下顎和脖頸間的打著精緻的結。

  阡陌看著他,只覺心灰意冷。

  *****

  沒有人說話。

  楚王寫完之後,將木牘和筆放下,才看向她。

  女子直直盯著他,目光里沒有絲毫畏懼。

  楚王不以為忤,慢慢道,“你必是詫異,寡人為何不殺了你。”

  阡陌沒有答話。

  楚王微微後靠,將手扶在几上,“帶進來。”

  木門打開,寺人領著一人進來,伏跪在楚王面前,“小人工狐,拜見大王。”

  阡陌看到他,心底微微一沉。

  楚王道,“昨日那煉爐之事,說吧。”

  工狐應聲,瞥一眼阡陌,道,“小人昨日在爐棚中煉丹砂,這女子送食而來,十分殷勤,又說棚中悶熱,勸我等到棚外去,而後,小人回來,發現棚中少了些硫黃與硝石。”

  楚王又喚來環列之尹,他將一隻小箕呈上,裡面是一些泥土模樣的東西。

  “工狐,”楚王道,“驗一驗,這土中可有你丟失之物。”

  工狐答應,將那些泥土拿在手中細細捻開,又聞了聞,忙道,“稟大王,這土中,正有硫黃與硝石!”

  “此二物,其餘爐棚中可有?”

  “無。”工狐道,“銅山之中,只有小人所掌爐中煉丹砂,此二物皆昂貴,乃專此運來,絕無僅有。”

  阡陌躺在榻上,冷冷地看著他們。

  他們說的話,阡陌雖並非字字聽懂,卻也知道了大概。

  這戲演的是哪出,她已經明白得很。只是他既然已經知道真相,為什麼不立刻處置她,卻留著她的命,還給她醫治?

  阡陌立刻想到了答案。

  楚王讓那些人都退下,看向她。

  “大王如今亦知曉我本事,莫不怕我以鬼神之力降下雷火?”阡陌已經無所謂,用半生不熟的楚語道。

  楚王卻是不以為然地一笑。

  “寡人也想看看雷火,你若想報仇或逃走,現在便可一試。”他看著她的眼睛,“寡人敬鬼神,卻不十分信鬼神。世上奇技yín巧多矣,寡人亦從不糊塗。”

  他聲音不緊不慢:“工妾陌,寡人召工狐,不過是告知你,莫將寡人作小兒愚弄。”

  阡陌默然,片刻,道,“大王欲如何?殺我麼?”

  楚王冷笑。

  “寡人確想殺你。”他說,“銅山煉爐,因你毀去三處,可知要多少氣力才能填補?”

  阡陌道:“我與那些工隸,不過都想回家。他們本是無辜,受擄於此,受盡役使……”

  “無辜?”楚王打斷道,“揚越與群舒,趁楚國饑荒,燒殺掠奪。若非如此,楚人怎會反擊?他們殺了的民人,誰人不是無辜?那些守船的軍士,莫非皆無親人?”

  阡陌想反駁,突然想到昨夜裡看到的那些屍首。有的人已經身首異處,卻還瞪著眼睛……

  她想說,不是那樣,她認識的許多人,如阿姆和阿離,善良而淳樸,從未參與燒殺搶掠。可想起從前在爺爺的書里看到的各種發掘報告,喉嚨哽了哽。戰爭從來不會講什麼善良不善良,特別是這個時代,兼併四起,講究及時搶奪,不是我吞了你就是你吞了我,沒有誰是絕對的正義。

  “工妾陌,你很想走,是麼?”楚王忽而道。

  阡陌心中一動,抬眼看他,只見他神色平靜,看不出底細。

  心咚咚跳著,她答道,“是。”

  “如此,寡人將伐庸,你可隨寡人前往醫治瘴疫。”

  阡陌訝然。

  她沒想到,楚王提出的條件竟然是這個。心裡一松,卻隨即生出幾分躊躇。

  她雖然成功過,但她畢竟不是醫生,上次是湊巧也不一定,哪裡能夠保證次次都能有效?

  權衡再三,她咬咬唇,“若我不去,如何?”

  “你會去。”楚王緩緩道,“與你同舟者,有十六人。你若自盡或未曾治好瘴疫,這些人便會死。”

  阡陌的呼吸窒住。

  “大王此言有趣,”她面上神色不改,“他人性命與我何干。”

  “是與你無干。”楚王道,“不過你並不知曉如何往舒,對麼?”

  一語敲中心底,阡陌瞪著他,不可置信。

  楚王卻不再廢話,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就在他要離開的那一瞬,阡陌急道,“慢著!”

  楚王止步,回頭。

  阡陌望著他,啞著聲音,一字一字,“我若治好,大王就要將我和那同舟十六人,都送回舒。”

  楚王眸光深邃。

  “諾。”片刻,他說,逕自離去。

  ☆、第11章

  大船溯流而上,並不算快。

  楚王離去之後,阡陌閉起眼睛,卻再也無法睡著。

  她沒想到楚王會對自己關注這樣大,他很聰明,把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的所有一切都打探清楚了。他做足了功課,才來跟她談條件,她的所有底細,在他眼裡都是透透的。

  她沒有辦法拒絕。

  她曾經有那麼一兩回,覺得自己不怕死。但是現在,她怕了。

  人可以在無法選擇萬念俱灰的時候拋棄恐懼,面對死亡。但是楚王並不將所有的道路封死,在絕境之中給她開一條路,雖然窄小,卻是光明,值得一試。

  你相信他嗎?心裡問。

  阡陌想了想,覺得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什麼討論的價值。背上的傷口,時時刻刻地提醒著她活著的存在感。楚王說得對,她沒有辦法一個人回到舒。她沒有地圖,沒有嚮導,不懂得方向,更別提語言。這個時代,四野蠻荒,她這樣的人要獨自穿越遍地的叢林山川絕對是開玩笑。

  她還活著,不想死,想回家。唯一的選擇,就是接受。

  阡陌望著上方的艙頂,煩亂的心漸漸沉下來。

  別怕,只是看著嚇人罷了……心裡一個聲音道。就像小時候看到那些模樣猙獰的古物時,爺爺奶奶告訴自己的一樣。

  *****

  大約是圖著阡陌能夠快點好了幹活,楚王竟專門派了人來照顧她。

  那個人,阡陌並不陌生,就是銅山官署里的那位老婦人。她不會寫字,阡陌只能跟著別人,叫她桑。

  桑說老也不老,五十多歲的年紀,頭髮半白,卻很健壯,精力充沛,一說話就絮叨沒完。阡陌的傷,其實不算嚴重。那天夜裡的箭被船舷擋了一下,給她劃了一道口子。阡陌讓鳩比划過長度給她看,覺得也並不算嚇人。她估計著是那箭頭不乾淨,以至於感染髮燒。桑懂得些醫術,會搗鼓些叫不上名字的糙藥,給阡陌敷在後背上,還給她煮了不知道什麼做的藥汁,又黑又苦,她喝下去的視乎眉毛都要打成結了。

  沒想到,那藥十分有效,阡陌再睡一覺之後,已經退了燒。

  傷她的口在背上,總容易崩裂,阡陌不能多動,一直待在艙里。

  但她也並沒有閒著。

  首先,她的楚語雖然勉強可以達到跟楚王討價還價的程度,但是仍然吃力,以後跟人交流的機會大大增加,加緊學多一點沒有壞處。其次,她覺得自己對這個時代了解得還不夠多,雖然歷史知識有一些,但是太散,必須跟具體的年代對應起來才會有作用。

  可惜桑懂的也不太多,只能告訴她楚王名侶,又不能寫字交流,別的事情,便嘟嘟囔囔的說不上來。

  幸好,有寺人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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