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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輛車都有車蓋,垂下各異的精緻飾物。就像她從前看過的壁畫那樣,車上兩人,一人是馭者,另一人則是地位高貴的乘者。
而更讓她關注的,是馬車的模樣。
獨輈的馬車,商代出現,兩周一直沿用,是普遍使用的樣式。
頭有些發脹,忽然,身旁的人扯扯阡陌,她猛然回神,發現那些馬車已經到了近前。她趕緊跟別人一樣低下頭,待得車輪的聲音遠了,才敢再抬頭看。
“陌!”
身後一個聲音響起,阡陌回頭,卻見是一個頭髮亂亂的年輕人,衝著她笑,把一塊乾糧遞給她。
他叫芒,阡陌不知道他的具體名字,只跟著別人這樣叫他。
芒二十幾歲的模樣,生得結實高大,通曉楚語和一些舒語、楊越語,還會寫字,是割糙隊的頭領,在奴隸中有些威信。
阡陌推測,他應該是個犯人。因為他的額上,有一塊墨色的疤痕,雖然看不清楚形狀,但是阡陌知道,那時黥刑的痕跡。給犯人黥面,以示懲戒和辨認,在古代很普遍的做法。
因為會講楚語,芒跟阡陌能說得上話,又常常領著阡陌這一隊去幹活,阡陌便有意地跟他套近乎。芒很熱心,是個和善樂觀的青年,發現阡陌什麼也不會說,便也大方地教她。這些日子,阡陌逐漸學會了更多的楚語,也是芒的功勞。
看到他手裡的乾糧,阡陌連忙搖頭,把乾糧推回去。芒每日都要跑上跑下,還要去井裡,乾的活其實比她重多了,他更需要糧食。
芒一愣,又把乾糧遞過來。
“不要。”阡陌用楚語道。
“吃。”芒笑笑,把乾糧一把塞到阡陌手裡,轉身走了開去。
阡陌想追,無奈監工又在催促,人群變得再度擁擠,只望得芒亂蓬蓬的後腦勺消失在黑鴉鴉的人群裡面。
*****
太陽火辣辣得炙烤大地,又是一日繁重的勞動。
阡陌今天的活,仍然是去山坡上割茅糙,割糙用的鐮刀,是蚌殼做的。雖然原始,邊緣卻磨得十分銳利。
護手的布條已經磨得看不出質地,阡陌慢慢割著,心裡仍想著剛才的馬車。
雖然早已經知道,但如今看到了更加活生生的證據,心情又不一樣。不知是不是心緒起伏的原因,她覺得有些熱,停手歇一歇,望向四周。山坡下,那道河水彎彎,繞過一片淺灘。茅糙一直長到了河邊,連著一大片蘆葦。
幸運的話,也許可以藏進去不被發現。
心裡一個聲音道。
你根本不屬於這裡。
阡陌的心撲撲跳著,朝旁邊看去,阿姆和別的婦女們幹活很認真,旁邊已經躺倒了一大堆茅糙。她再抬頭望望天空,十點多的樣子。按往日的規矩,太陽走到頭頂,監工就會讓她們回到礦區,去為奴隸們做飯和別的雜事……
不遠處有人送水來,一片影子擋在了阡陌的面前,抬頭,見是芒。
他手裡拿著一個盛滿水的陶碗,沖她笑笑,遞過來。
大家都趁著喝水歇息,阡陌也把蚌鐮放下,向芒道一聲謝,接過水碗。她坐在糙地上,小口小口地喝著,水是山岩里接出來的,很清甜。待得喝完,阡陌卻發現芒一直盯著她看。
阡陌愣了愣,下意識地去摸臉,忽然想起她的臉本來就是髒的,忙停了手。
芒笑了笑,忽然問,“陌,你從何而來?”
“舒。”阡陌說。
芒卻搖頭:“不,你不會說舒語,卻會楚語。”
這當然是個顯而易見的問題,阡陌哂然,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你還會寫字。”芒用樹枝在地上寫劃,看著她,“你是貴族?”
阡陌一訝,隨即苦笑。她想說,你見過我這樣慘的貴族嗎?可話說多些,她的詞彙量就不夠了,只能搖頭,道,“不是。”
說罷,她反問,“你也會寫字,你是貴族麼?”
芒笑笑,注視著她,還想說什麼,忽然,一陣嘈雜聲傳來。望去,卻見一個女人倒在地上,渾身抽搐。旁邊的人連忙去扶她,又是拍臉又是掐人中,可女人停止不住,未幾,不省人事。
芒連忙跑過去,查看之後,叫人把她送回去。旁邊的人議論紛紛,阡陌站在一旁,看那女人抱著身體在發抖,好像冷得很。
她看著眾人把女人抬回去,心裡想著的卻是另一件事。
礦場裡的居住條件不好,勞動又繁重,前兩天下了一場雨之後,不少人生了病。阡陌起初以為這只是普通的感冒,可看著看著,覺得不太對。他們的病來得很急,忽冷忽熱,又是頭痛,又是盜汗。而且這病似乎有傳染性,一個棚子有病人,沒多久,周圍就會出現相似的病人。
“是瘴病。”芒低聲道。
瘴病,阡陌是知道的。楚國地氣cháo濕,史書上提到說的瘴毒,曾經讓南下伐楚的秦國軍隊損失慘重。在現代,許多人認為這個瘴病,其實就是瘧疾。它會通過蚊蟲傳染,在醫學不發達的時代,因為瘧疾而造成的大規模死亡不勝枚舉。
病倒的這個女人,就住在她的糙棚附近。若真是瘧疾,難保不久之後就會傳染到自己。這裡沒有醫院,沒有藥品,萬一自己也染了病……
阡陌不敢往下想,但是,她記起來另一件事。
小時候,她跟著奶奶去做田野考察,住在一個村子裡。當時,考察組裡的一個人就得了瘧疾。阡陌記得,那個地方太偏僻,一時沒法送去醫院,奶奶和考察小組的人按著老方子,到山上採藥,那人服下之後,睡了一夜,就好了。
那個藥方,阡陌大約記得,其中有一味藥十分關鍵,奶奶曾經把那的名字告訴阡陌,還帶她識別過。
叫什麼來著……
日子太久,阡陌使勁回憶著,怎麼也想不起來。
*****
大夫伍舉來到銅山的時候,恰逢有人向工尹稟報工地里再度爆發疫病的事。
工尹聽了,暼暼伍舉,有些尷尬。
他已經按照楚王的吩咐,讓工隸們造屋居住,不料天不作美,屋子還沒造好,天又下起了雨,疫病重新席捲而來。好巧不巧,伍舉是楚王的近臣,這事又被他知曉了去。
“如從前之法,將染疫者移走。”工尹儘量把話說得有力一些,“立刻去請大巫來,舞儺驅惡。”
從人應下。
工尹看向伍舉,訕然道:“礦場中瘴氣橫行,疫病頻發,實防不勝防。”
伍舉微笑,道:“工尹辛苦。”
工尹忙道:“不敢。”說著,眼珠轉了轉,“大王幾日前來銅山,說不久會再來,不知……”
“我來是為旁事。”伍舉道,“大王還在沂地,我正督造先王廟中作器,邊帶匠人來挑些銅料。”
工尹心中一松,堆起笑容:“各等銅料,礦中都有,大夫可隨意挑選。”
*****
阡陌沒想到,阿姆也病倒了。
她躺在糙鋪上,一會發熱,一會發冷。阿離在旁邊守著,急得手足無措。
偏偏就在這時,軍士來了,把阿姆帶走。阿離起初不肯,又哭又叫,但不久之後,一個穿著誇張衣飾的巫師來到,她立刻轉憂為喜。
阡陌看著眾人將病人集中在一塊空地上,中間生起火堆,巫師身穿彩色的衣服,戴著面具,一面對著火堆舞蹈,一面念念有詞。
一隻公雞被捉來,咯咯亂叫,巫師把雞抓住,手起刀落,熟稔地將血灑在地上。
旁邊圍觀的人,包括阿離,都跪拜在地,虔誠地禱告。
阡陌皺皺眉。
這個時代巫術盛行,醫學尚未從巫術中脫離出來。瘧疾會傳染,把病人和健康人隔離開來是對的。但是看這個樣子,他們大概只想一心求助神靈,對病人不會有益處。
阡陌看向阿姆,她仍然痛苦,臉上汗涔涔的,似乎熱得不行。
心中暗暗著急,卻找不到辦法。沒多久,監工來驅趕奴隸們上工,阡陌只得跟著別人去幹活。
收割茅糙的坡地上,少了好些人。勞作的奴隸們也議論紛紛,就算聽不懂,阡陌也知道他們是在說疫病的事。
芒帶著人在採藥,那種叫做菣的小糙,一把一把地收到筐里。阡陌也在採藥,照著記憶里那藥方的模樣,一種一種地尋找。
身旁,阿離割了一把糙藥,交給芒。芒看了之後,搖頭,對她說不是。正待扔掉,那把小糙的模樣卻吸引了阡陌的目光。
記憶的片段彌合起來。
“……這叫黃花蒿,可別弄錯了。”奶奶將一把糙藥放在阡陌的籃子裡,笑眯眯地說。
*****
眾人都把期望寄托在巫師的身上,可是不料,到了午後,巫師也忽然暈倒。旁人連忙將他扶起,發現他渾身發燙,不住抽搐。
恐慌如同風一樣,頓時傳遍了礦區。巫師也壓不住疫鬼,這無異於天降災禍。
阡陌收工回來的時候,發現人們議論紛紛,神色驚懼。
阿離遠遠望著阿姆,露出絕望的表情,大哭起來。
阡陌亦是大驚,沒想到這疫情會發展成這樣。她立刻去找芒,把自己採回來的糙藥拿給他看,費勁地解釋,這能治病。
芒聽了一會,倏而瞭然。
他撓撓頭。說實話,礦區里發生疫病不是第一次,他們也試過用藥,但是沒有人治好過。在他看來,疫病是惡鬼擾人所致,如果巫師都除不了,服藥又有什麼用?
他想讓阡陌放棄,但是她執拗得簡直沒法講理。
*****
伍舉從冶礦區出來,聽到疫病嚴重的消息,立刻到空地去。
他看看巨大的火堆和那些橫七豎八躺著的人,還有那巫師,皺皺眉。疫病他是見過的,每逢災病,人們總喜歡求助於鬼神,但鬼神願意幫忙的時候,實在是少得可憐。
工尹正呼呼喝喝,一會命人驅散人群,一會命令立刻將染疫者殺死,屍體就地焚燒。
忽然,伍舉聽到有人在大喊大叫。望去,卻見是個年幼的女子,抱著地上的一個婦人哭叫著,不肯起來。旁邊,一個女子抱著陶罐,跟人爭執著什麼。
伍舉走過去,問:“何事?”
衛士稟報:“大夫,這兩個工隸不肯離開。”
“哦?”伍舉看向那二人。
那個抱著陶罐的女子也許認出了伍舉身份高貴,立刻走上前來,激動地向他說了好一番話。她口音古怪,語氣又急,伍舉一時聽不清,有些茫然。
芒連忙過來拉住阡陌,對伍舉說:“大夫,這工妾說,她或許能治這疫病,求大夫讓她試一試。”
“胡扯!”工尹怒道,“這疫病巫師都治不了,你算什麼!”
聽得他訓斥,年幼女子急得哭了起來。
伍舉看著那個抱著水罐的工妾,她的臉髒兮兮的,披著頭髮,眼睛很漂亮,神色有幾分緊張,卻不肯退下。
“這藥是你做的?”伍舉問。
女子看著他,連忙點頭:“是。”
伍舉沉吟片刻,對工尹說:“可讓她一試。”
工尹訝然:“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