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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說完一句,已知答案了。小路轉角,田壟盡頭,一座磚牆灰瓦雅致小廟,不知供的是山神還是土地,還是哪家有德高祖的祠堂。堂門口一棵大樹,樹上繫著的紅布條隨風飄搖,底下花香一片。

  不太像是避暑踏青的地方。然而她在回頭催:“請進啊。”

  只得跨過門檻。一進門,見著堂上供的牌位,本能地扭頭就走。潘小園守在門口,似笑非笑。

  “不是全程奉陪麼?”

  這才發現裡面已等了另一個人。岳飛迎上來拱手:“師姐。”

  看一眼史文恭,接收到了潘小園在後頭遞來的眼色,猶豫一刻,才叫:“師兄。”

  史文恭偏過頭去,冷冷道:“不敢!我沒福分,沒能得老先生幾日教誨。”

  潘小園笑道:“照你這麼說,豈非我更沒資格做他師姐了?不過呢,沒有老先生,也沒有我的今日,所以我還是要管他老人家叫一聲恩師。”

  說完,在小蒲團上跪下去,恭恭敬敬的拜兩拜。抬頭跟岳飛對視一眼,又笑道:“每月初一十五,岳兄弟都是要來看恩師的。我這個徒兒當得不合格,比他懈怠得多,因此今日要多磕幾個頭賠罪。”

  說完,又拜兩拜,才站起來。

  岳飛跪到蒲團上,點點頭,“嗯,每個月來兩次。但凡有什麼拿捏不準的事兒,來和恩師說說話,儘管沒人能真的告訴我該如何應對,但回想當初的恩師教誨,多半也就心裡有數了。史師兄,你也許不知,自從這祠堂建起來,不僅是我們幾個徒兒,江湖上的朋友們也常來參拜。都說周大俠慷慨大方,有求必應。你既然來了,不管是以什麼名分相見,他老人家都必會照拂一二。”

  靜一靜,沒聽見回應,再朝恩師磕個頭,自言自語說道:“師父生前多有教導,人生一世,當以忠義報國家。岳飛年輕無知,時局使然,擔此大任,心中日日惶恐,唯恐由於自己不明不慎,遺禍他人。但也知攬大廈之將傾絕非一人之力能為。若有幸遇到同行之客,即便來處不同,去處各異,若能幫扶一二,岳飛願引以為友朋,終身不敢忘恩。恩師在天有靈,對於這樣的人,也請多加庇佑,……”

  絮絮叨叨對著恩師說了一堆心事,其實是掩耳盜鈴,一句句都讓旁邊的人聽在耳朵里。潘小園對他這番胸襟佩服已極。什麼叫大將之風?不是武功,也不是心計,而是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舉重若輕,難得糊塗。這是告訴史文恭,個人恩怨他可以完全不計,誰跟他並肩作戰報效國家,誰就是他岳飛的朋友。倘若周老先生在世,他也會儘自己所能,給這位師兄說話求情,彌補他們的師徒關係。說來說去,面子都給對方留著呢。

  踟躕良久,也慢慢跪在蒲團上,只說了兩句:“老先生是江湖名宿。你的衣缽傳承,我自會輔佐守護。”

  潘小園聽到最後一句,鼻子莫名一酸。

  史文恭再低聲祝禱兩句,沒讓人聽見內容。說畢,重重磕三個頭,收斂神色,站起來,若無其事地笑笑。

  “倒是了卻我一樁心事。多謝你倆了。——我還要去巡查一下,常勝軍上下落腳休整得如何。失陪。”

  潘小園立刻笑道:“我隨你去。”

  一半是想念蕭和尚奴等幾個新小弟,一半也是因為,自己好歹是常勝軍主將,就算不參與作戰,若是長期對“孩兒們”不聞不問,成何體統?

  史文恭卻似明白她的心思:“娘子非得不顧身體,事事勞碌麼?——有什麼要吩咐問候的,我去向軍隊上下帶話,給你一五一十的傳達便是。”

  她剛要反駁一句,岳飛在旁也幫腔:“師姐今日走了這麼多路了,早點回去歇息……”

  微微紅著臉,大膽掃了一眼她小腹,沒看出什麼異樣來。然而別人都大驚小怪的把她當瓷人兒,說什麼不能累著不能摔著,本著關心為上的原則,岳飛自然也得人云亦云。

  潘小園咬牙。這倆人倒是異口同聲,頭一次就某事達成了一致。

  潘小園很快發現自己成國寶了。

  三十萬常勝軍中的大部分,在黃河沿岸部下了鐵柵欄似的防線,一下子形成了數個頗有人口的寨集。這些人的口糧,需要時時從京城運送供給。更別提,養一匹馬的糙料開銷,是養一個兵的十幾倍。好在常勝軍自帶後勤勞力。

  只要確保基本的糧米建材,他們就能自力更生。東京城經歷一番漲價風波,眼下物資豐足,物價平穩。只要勒緊褲腰帶,不貪污不浪費,常勝軍就暫時餓不著。

  她將財政狀況簡略整理一下,寫個簡報,命人向朝廷和軍營下發通知,呼籲大夥艱苦樸素,共渡難關,具體措施甲乙丙丁即日施行。

  手信剛遞出去,身邊小丫環梅香就笑:“夫人都是有身子的人了,還操心公事哪!要奴家說,不如就給自己放個假,回頭小衙內生出來,倒要怪你這個娘不疼他了。”

  這群小妮子一個個向劉貞姐兒看齊,越來越沒大沒小。輕輕白她一眼,拇指食指圈成圈兒,“才這麼大一點點,算個什麼身子?——還有,不許管他叫小衙內。”一準想起高衙內。

  小梅香一怔:“難道夫人想先要個小娘子?”

  “廢話少說。去辦正事。通告全府上下,我不休假。”

  好不容易拿到手的財權兵權,肯定有不少人窺伺覬覦,哪能就此撂挑子不干。

  轉念一想,眼下朝廷里啟用了不少女官女吏,各種配套制度也得相應的修改,比如產假制度什麼的……這個可以往後再想……

  一下子又開始憂國憂民。全府上下的僕役丫環看自家夫人,都是唏噓不已:怎的這大戶人家女子,懷了身子也得照常幹活呢?

  好不容易“命令”發下去了。潘小園自己也琢磨著以身作則,吃飯穿衣都降低點標準。

  可是到了飯點,眼看著那一桌子水燉蛋、蒸鯽魚、鹵豬蹄、牛辱餅、蜜煎火腿、蜂蜜淮山粥,旁邊的點心是滷鵝、臘鴨、醃魚、烘糕、薄脆、閩姜、橘餅、糖梅,看得她眼都直了。掃了一眼廚房裡的盆盆罐罐,土包子似的問人家:“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做的?”

  負責接待她的那個小丫環眼角含春,柳眉帶笑,天生一副喜慶樣兒,不緊不慢地報菜名:“這個啊,是昨天三娘房裡剩下的韭菜豬肉餅兒,那是桂花蒸蘿蔔,廚房做多了,蓆子上擺不下,就都拿來了,娘子隨便吃;還有大娘賞下來的金華酒,倒是沒動過的;那邊罐子裡是剛做得的炮炒腰子,娘子不嫌是下水時,就趁熱吃。”

  只看到滿桌子的珍饈美饌,樣樣都是自己從沒見過的。上菜的僕婦們一個個介紹,有雕成梅花形狀的水晶蹄膀,澆上清冽的冷香燒酒;有油亮蘇脆的炙鵪鶉脯,蘸淡芥末醬吃,極是提神醒舌;豆絲鍋燒鵝則是肥瘦相間,蜂蜜調成的汁水已經完全吃進了豆絲里,底下那淡青色細瓷盤子裡竟是乾乾淨淨的。正中央大盤子裡供了條柳蒸的糟鰣魚,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四周星羅棋布的素菜則有軟炸麵筋、糟黃芽、酸辣雞尖湯、牛髓油煎茄兒絲。揭開小蒸屜里則是一樣樣主食點心,荷花餅、白糖糕、蘇油牛辱泡螺兒,再就是自己家裡做出的椒鹽銀絲千層卷,用片不知什麼翠綠葉子一個個包著,上面點綴了干玫瑰花瓣和黃薑絲兒,簡直成了花卷界的暴發戶。

  一邊忍著口水,一邊把廚娘叫過來批評:“不是剛說的艱苦樸素麼!你做這一桌子大魚大肉,叫別人怎麼效仿!”一邊說一邊心疼,指著那魚,“這是戰略物資!是要做成魚脯給兵士們補充營養的!還有那麼大個豬蹄,我三頓都吃不完!——這一頓飯花費多少,我府里的預算可沒這麼多吧!”

  廚娘可委屈了,低頭說:“這、這是孫大姐她們的吩咐……”

  眼下武松出征未歸,潘小園愛熱鬧,府衙里除了貞姐兒鄆哥董蜈蚣,還邀請住進了不少梁山老兄弟,尤其是拖家帶口的——孫雪娥一家、孫二娘一家、顧大嫂一家,蕭讓一家——儼然一個小梁山。廚娘一說“孫大姐”,倒不是信口胡謅。她立刻追問:“哪個?”

  孫二娘不請自來,自己端著一碗飯,上面堆著幾塊豬肉,一邊扒拉,一邊笑道:“妹子別怪這頓飯鋪張,誰叫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呢?不好好養著,難道餓著?這頓飯是我做主點的菜,你雪娥妹子幫忙做的……”

  孫雪娥也屁顛屁顛的過來邀功:“六姐兒,你別管什麼花錢多少,儘管胡吃海塞!等你開始吐的時候就後悔啦!人家說你是國家功臣,多一口飯吃不得?不多吃飯,將來怎麼有力氣養大胖小子?嘻嘻!”

  廚娘小丫環齊齊點頭附和:“夫人,你可是我們伺候過的最不講究的,但也不能太不講究……”

  潘小園哭笑不得,指著孫雪娥說:“你忘了你胡吃海塞是啥後果了?後悔不?”

  孫雪娥點點頭:“後悔!後悔當初怎的沒再多吃點兒呢!我閨女兒現在才十八斤不到,都不長肉了。人家都說,生出來之後得立刻讓孩兒吃上奶,以後才會順利。我是不湊巧,耽擱了不知許多久,可苦了孩兒了!嗦疼了也出不來一口。開始問了鄰家,說是要按,請了婆子,疼死了也不管用,我就知道他們是合夥騙我家錢!然後去看大夫,開了一堆苦藥渣子,還說讓我多喝湯,肚子都要脹破了……”

  潘小園徹底無語,提醒一句:“女孩兒養太胖,將來嫁不出去。”

  好說歹說,這一桌子山珍海味叫其餘的兄弟姐妹們分了。她自己挑了些雞胸、燉豆、鮮果、辱羹等有營養的吃了。吩咐廚房:“以後的菜譜每天我自己定。”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也不止是哪個廚娘丫頭泄露出去,說自家潘夫人“食欲不振”,吃得不多。過不兩天,李清照派人給她送來一盒時鮮水果——櫻桃、荔枝、黃香瓜,在物資匱乏、運輸不便的時節,尤為珍貴。趕緊親手寫了感謝信,派人去府上拜謝。再過幾日,在外鎮守的瓊英托人給她送來兩件精美的小紅肚兜,說是訓練之餘,晚上挑燈繡出來的,一點心意。

  明教兄弟們送來一大盒素點心,上面刻著張牙舞爪的火焰形狀,說是能辟邪。鄆哥、董蜈蚣、貞姐兒,這些小弟小妹們眼下都小有積蓄,也都各有孝敬。再過兩天,開封府的人也送了禮物,打開一看,宗澤手抄的一本《論語》——不用說,這是嫌她文化程度太低,需要用心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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