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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兀朮也不是糙包。史文恭在軍營里呼風喚雨,卻因著某種捉摸不定的原因,只對她一個人俯首帖耳。事已至此,若還瞧不出這一點,他乾脆直接回到長白山打獵去。

  同時後悔不迭。當初為什麼沒對這個史文恭的背景審查得再嚴些!

  潘小園深深呼吸幾口。本來對秦檜就沒什麼深情厚誼。再說,秦檜也算是一半咎由自取。誰讓他毒牙露得太多太急,非要對史文恭斬盡殺絕呢?

  鎮定開口:“嗯,若是需要……需要將秦中丞編造一個暴疾而亡,我、我可以幫忙支吾。”

  兀朮冷笑:“宋人個個精明,單憑城裡一個宗澤,你以為支吾得過去?呼延灼的死,你又如何支吾?潘夫人,小王給你指一條明路。你說服史文恭把我放了,我今日便修書回京,請封他做諸衛上將軍,常勝軍全部劃歸他管轄,以補今日之過。至於秦中丞,這滿地的屍首里隨便挑一個,說他酒後失德,尋釁滋事,不慎失手傷了宋使,已被我就地正法。小王願意積極補過,退軍三十里,以表誠意悔意。史參謀!你若答應,今日之事我既往不咎,往後只會加倍倚仗於你。你若是……為了討好這個宋人女子而一意孤行,等消息傳到上京,你只怕早晚難逃一死。你好好想想!”

  刀架在脖子上,身邊全是虎視眈眈的“叛軍”,還能不慌不忙地剖析利弊、討價還價,不得不佩服兀朮的膽色。

  不由得又看了看史文恭,心偷偷跳得快了起來。這份價碼不可謂不優厚。

  恰好史文恭也朝她看過來,神色依然是從容帶笑:“還真是難決斷呢。娘子怎麼看?”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處境比兀朮也好不到哪去。三十萬陌生的軍隊將自己圍在荒野,東京城頭模糊看不清,就連午後的驕陽,也突然隱到了薄薄的紗雲後面,連一點溫度也不捨得施與她。

  前程小命全懸在眼前人的手裡。他這是什麼意思,考較她麼?

  不動聲色整整袖口,衣襟褶子拉平,裙角沾了幾滴血,沒辦法,只能任它去。

  “我若要你徹底反出大金,把這位四太子給我解送進東京城呢?”

  史文恭眉目微揚,嘴角挑起一笑。

  “只要娘子一句話。”

  她驚愕,“什……什麼?”

  “只要娘子一句話。”

  本能地不信。方才那句話不過是獅子大開口。天上哪有掉餡餅之事。就算有,這餡餅太大太重,怕不能給她砸死。

  她笑笑,改口:“我隨口說說而已。軍隊是你的,刀在你手裡。要何去何從,遵從你心。”

  他跟自己開個玩笑,難道還能當真。她有自知之明。江湖險惡,若史文恭真是那種為了博女人一笑而罔顧利弊的主兒,他早就投胎轉世並且長到岳飛那麼大了。

  清清嗓子,再重複一遍:“今日這番場合,你難道不是已事先準備演練過了?想必早有安排,我何必多嘴,但求遵從你心,別讓……別讓旁人失望。”

  史文恭笑道:“娘子莫要妄自菲薄。史某平生說謊無數,但既說過要償還你恩義,這句話從沒想過食言。”

  一步步走開去,叫過幾個心腹親隨,一個個低聲吩咐過來。

  不知他說了什麼。數十常勝軍首腦齊齊單膝跪下,叫道:“我等願為史將軍肝腦塗地,效忠到底!”

  “再說一遍!”

  “我等願為史將軍肝腦塗地,效忠到底!”

  身後數萬軍兵齊聲跟進大吼,南腔北調的誓言響成一片,驚起樹上無數老鴉。

  史文恭正色道:“即便我讓你們反出大金呢?”

  “那便反!”

  回音蕩蕩,經久不息。兀朮面色駭然,驟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錯誤,絕望地閉了眼。

  史文恭冷靜命令:“通知各營,將金國隼旗收繳燒掉,換回常勝軍狼旗。將四太子綁了,裝進囚車,解送東京城。三位受傷的梁山朋友,一人贈兩匹馬、三斤金子,派二百人護衛,送他們回京。用不著寫信解釋,他們審一審四太子,便知始末。”

  “得令!”

  馬蹄聲疾,中軍營地立刻齊齊開始行動。潘小園看得眼花繚亂,如在夢中。想像這一囚車、三騎馬來到東京城下,裡面的人怕不會嚇暈過去!忽而想笑,忽而想哭,忽然足邊踩到一個田鼠打出的小洞,腿軟一刻,竟而立不住腳。

  身邊護著三五個常勝軍軍官,立刻給她輕飄飄扶起來,“娘子當心。”

  態度十分恭謹,想必史文恭早有叮囑。

  她忍不住拭淚,回頭深深幾個萬福:“你們……你們……”

  其中一個生得隨和些的軍官笑道:“我本是遼東野人,被金兵屠戮家園,無路可去之際,才不得不投靠仇敵謀生。史將軍今日振臂一呼,我等企盼已久,敢有不從!”

  史文恭分派已定,信步回到帳前,單薄的唇角漾起笑意:“娘子可滿意了?”

  她茫然點頭,“今日多、多有得罪……”

  “哪敢怪罪娘子。小人行止不當,致使娘子多有誤會,本是想等到議和結束,再送娘子一份大禮的。只是眼下不得不提前行動。時機未到,不得不多殺了幾個人,驚嚇了娘子。”

  “不、沒關係……”

  “還要多謝娘子,讓我做了一直不太敢做的事。也算是……”

  不等他說“報恩”兩個字,立刻接話:“兩清!從此之後,只有我欠你的。今日之事,無以為報,今後……”

  史文恭順杆子一爬,笑道:“那,小人便斗膽向娘子討一樣謝禮了?”

  果然還是不能對這人掉以輕心。她眉梢一揚,準備開始還價。

  史文恭閉目尋思良久,似乎在腦海里大加馳騁,最後才輕描淡寫地說:“想再吃一回娘子親手炒的銀杏果兒。”

  眼神指著遠處火廚營帳,半是命令,半是請求,低聲笑道:“現在去給我做些?”

  她點點頭,抑制不住的嘴唇微顫,想到數日之前,在東京城頭眺望敵兵鐵桶圍勢,周圍腳步人聲慌亂,想到楊志、岳飛的傷,想到那枝she進城壕的箭,簡直恍若隔世。倘若那時就知曉……

  不知不覺眼已模糊。感到鼻尖一陣淡淡清香,帕子沾上臉,慢慢給她拭乾了眼角的淚。她沒躲。常勝軍里多數不是漢人,禮法修養基本為零,也沒人覺得此舉多有不妥。

  然而當史文恭又想伸手來挽她,還是一扭身避開,指著自己裙角上血跡,勉強笑道:“容我回去……換件衣裳……”

  這當口還關心自己儀容,不像是她的作風。天上掉的餡餅砸她不暈,還真是矜持得讓人心惱。

  無奈一笑,朝身邊親兵使個眼色,“送她回後方營帳休息壓驚。”

  她走沒兩步,回頭一瞥,又微有疑惑。

  “送一輛囚車、三個傷員——用不著這麼多人吧?打出狼旗,也……未免會讓人誤會。你若擔心城上守軍生疑,我可以隨著一起去,畢竟幽州一戰,梁山傷亡不少,我可以幫你……擔保一下。”

  “這個不急。娘子只管休息。”

  “我不累!”

  “娘子若想觀瞻軍容。我常勝軍共分八營,其中精兵三萬馬軍,鄉兵十萬步軍,後勤十五萬,弩機、火炮營各一萬。眼下分兵環圍東京,在這個營地附近的人馬約有六萬。娘子若有興趣,除了藏存火藥之處,可以隨意走動參觀。”

  剛撿了人家一個大餡餅,不太好再得寸進尺,只能表示妥協。眼看兀朮的囚車朝著東京城方向駛出去了。常勝軍卻沒見消停。在史文恭的低聲命令下,一道道狼旗舒展開來,戰馬嘶鳴,一大片營帳旋而收起,帶起一片塵煙。俄而地面震動,響聲隆隆,百門巨炮被慢慢推過荒野,後面跟著一隊隊整齊的輜重兵,隨風飄來輕微的硝石硫磺味道。

  她徹底生疑,回頭問身邊那個自稱“遼東野人”的常勝軍官:“這是要去哪兒?”

  對方一臉卑微:“我等只聽史將軍調遣。”

  甩開他,徑直跑到史文恭跟前,指著緩緩移動的大軍,一字一字問道:“這是要去哪兒?”

  依舊是泰然自若的微笑:“方才娘子要求小人反出大金、解送四太子,我可是一樣不差的做到了。”

  “那現在呢?”

  史文恭抬起右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轉身對幾個高級將領朗聲吩咐:“傳我號令,游騎歸營,火炮就位。今晚月上時分,開始攻城。”

  第293章 野心

  一聲悶響, 潘小園打出人生中最標準的一記上勾拳。史文恭躲都沒躲。

  立刻撲上去抓他腰間的刀。可惜身邊護著的數個常勝軍官都不是吃素的,口中溫柔勸解“娘子你怎麼了”,幾隻胳膊輕輕一擋,刀鞘微微一撥,她就“偷襲未半而中道崩殂”,成了一隻落網的河豚魚,明知身邊五步就是砧板,也要用力鼓脹出棘刺, 傳達自己微不足道的憤怒。

  眾常勝軍官這幾日對她頗有好感, 也知道是萬萬對不起她, 因此都沒動粗, 但幾個大塊頭在面前一橫,她就再碰不到史文恭一根手指頭。氣急之下,啪的一巴掌擊在一個軍官臉上。那人就當被蚊子叮, 捂著淺淺指印兒,反倒和同伴們鬨笑起來。

  史文恭擦一擦唇角,略有歉意:“氣鬱傷身, 願意打就打吧。這次確實是我不好。”

  她就算能揍他三拳兩腳, 吃虧的是自己。氣得胃裡翻騰, 連帶著心口發痛, 頃刻間臉蛋雪白, 只有雙手發抖,控制不住。

  史文恭面色微變,目光中不掩關懷, 掃她一眼小腹,立刻命令:“六娘子身體有恙,把軍醫請來。”

  “不用!”

  她深深呼吸幾口,知道自己沒大礙,就是氣的,外加方才打人閃了手。

  史文恭確實只答應過“叛金”,從沒跟她保證過“助宋”。從他準備充足的程度看來,先前對兀朮的敷衍只是權宜,醞釀此刻已非一日之功。

  左手抓著右手,氣得語無倫次,“所以你……你把我叫出城來,就是為了、為了……讓我欣賞現在的……軍容軍貌?”

  史文恭搖搖頭,放低聲音,仿佛自己也不太有信心,“當然,若是娘子願意助小人一臂之力,我知道城內大多數人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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