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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想衣的神情只是淡淡的,卻在嘴角邊泛起一絲蔑然的笑意。

  後面的戰馬忽然引頸長嘶,幾個軍士驚叫著滾下馬來,一個矯健的人影奪馬沖了過來,一劍劈來、虎虎生風。尉遲復下意識一側,那人闖了過去,拉起了雲想衣。

  尉遲復仰天大笑:“殷九淵,你果然自投羅網,也不枉我尋你許久。”

  殷九淵摟住了雲想衣,抿著嘴不說話,只是冷冷地望著圍過來的騎兵,握緊了手中的劍。

  “回來做什麼呢?”卻在這個時候聽見雲想衣低低地問了一句,似乎有些迷糊。殷九淵只是將他抓得更緊,整個人貼在胸口上。心跳得很重。

  尉遲復手一揮,大隊的人馬直逼過來。殷九淵一聲大吼,策馬迎上,揚臂揮劍,生生地將當頭一個騎士砍成兩段。左手邊一人覷空欲上,殷九淵余勢不減,劍鋒只一偏,斜過那人肩膀,那人大叫一聲,掉下馬去。

  尉遲復有些心搖,一聲喝令:“放箭、快放箭!”

  眾軍士皆已膽戰,不待同伴撤下,紛紛引弦。

  不及退後的騎士慘叫著倒下。殷九淵手中一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死死地護住了雲想衣。

  身後的小屋轟然塌下,風煙漫上半天,遠遠地,黃沙落在煙里,也燃成了灰燼。

  迸裂的鮮血濺在雲想衣的臉上,還是滾燙的。殷九淵汗水不停地滴下來,濕漉漉的,讓他快要窒息。他閉上眼睛,模模糊糊地想叫一個人的名字,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殷九淵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雲想衣覺得他快要掉下去了,殷九淵卻憑地一聲厲吼,驚得戰馬倒退三步,眾軍士皆一失神。殷九淵狠狠地抽了戰馬一記,凌厲地直撲向尉遲復。

  尉遲復也是紅了眼,兩下絞殺在一塊。弓箭手拉著滿弦,不敢放出,只是邊上虛張著聲勢。

  刀光劍氣凜凜逼人,金刃劃破空氣,發出銳利的鳴叫。殷九淵宛如瘋狂一般,一劍急似一劍,勢如疾風驟雨、不容尉遲復喘息。

  時間久了,尉遲復底氣漸虛,左右抵閃著,逼開鋒頭,刀刀皆往雲想衣身上砍去。殷九淵橫劍斜身,竟用自己的手臂擋住了尉遲復的刀,刀深見骨,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順勢劈下,尉遲復收手不及,五個指頭齊刷刷地被剁了下來,隨著大刀“哐啷”落地。

  尉遲復伏在馬上大嚎。殷九淵沖了出去。左右清醒過來,一陣亂箭。殷九淵也不回頭,緊緊地抱著雲想衣,一路疾馳而去。

  身後的叫喊聲漸漸地也遠了,跨下戰馬慢了下來,“得得”的蹄聲中,總有一股血腥的味道揮之不去。遠天外,風卷著流雲下去了,半截殘陽埋入黃沙,染著濃濃的血色。

  寒風迎面,刺骨地疼。

  殷九淵的手鬆開了,仿佛累了似地靠在雲想衣的肩膀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的聲音在夕照中惆悵如風:“想衣,我一直想問你……那時候,為什麼要跟我走呢?你從未把我放在心上,卻為什麼選了我?”

  雲想衣抬首望向天邊,那流雲散了,他惘然一笑:“問這個做甚麼?反正……都已經回不去了。”

  “怎麼就回不去呢?”殷九淵的氣息拂過雲想衣的耳邊,象是痛了,微微地顫抖著,“你說你不喜歡故里江南,其實你夢裡念的還是江南的煙雨,你總愛騙人,連自個兒都騙,何苦呢?”

  落日的煙花抹在雲想衣的唇角,那是一種將要凋零的顏色,他咬住了嘴唇,恍如呻吟:“你不懂、你不會懂的。”

  殷九淵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就象把沙子咽到喉嚨里去了,苦澀難當:“我懂、我什麼都懂,我只是你隨手拿的幌子,其實你……其實你……”風沙淹沒了他的言語,殷九淵的身體忽然向後栽倒,帶著雲想衣滾落馬下。

  那匹黑馬刨了幾下蹄子,一溜煙跑開了。

  “你、你怎麼了?”雲想衣反身扶住了殷九淵,大漠的風寒讓他的手腳冰涼,吃力地抬起手來,擁住殷九淵的後背,手都濕了,黏黏的一片。

  殷九淵微微地笑著,粗獷的輪廓柔和了起來,就仿佛四月里江南河畔那一抹晚照、淡似輕煙:“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江南,我攢了點銀子,明年……等明年開了春,我就帶你回去,好不好?”

  “好……好……”雲想衣痴痴地呢喃著,撫摸著殷九淵的胸口,兩支鋒利的箭尖從他的胸前透了出來。雲想衣俯過去輕輕地吻著殷九淵的額頭,用細細軟軟的聲音哄他,“我們一起去江南,那時花開了、燕子回來了,你給我扎一隻紙鳶……九淵,我喜歡你……喜歡你,你不能騙我,一定要帶我回去……”

  雲想衣的指尖冰冷而柔軟,按在殷九淵的心口,殷九淵覺得那裡痛得要裂開了,恍惚地,卻拼命地想要抓住雲想衣。他的吻,竟從來沒有這麼溫柔。

  “嗯,想衣、想衣……還好有你在我身邊、還好有你,想衣……”殷九淵使勁地張開嘴,反反覆覆地喚著那個名字,低了低了,僵硬的手指滑過雲想衣的嘴唇,倏然落下,“一起回去……”

  風過斜陽,黃沙天舞,人的影子長長地凝固在風沙里。

  “連你都騙我,我已經回不去了……”雲想衣將臉埋入黃沙,堵住自己的聲音,“真的、回不去了……”沙子刺破了眼睛,疼得渾身都哆嗦,眼淚卻流不出來。喘不過氣息,掙扎著想要呼吸,滿口滿口都是沙,“咯咯”地響。

  弄簫的人依舊在天涯,風聲如泣、風聲如訴。荒涼的落日葬在沙底。

  ——

  這一年秋末,昭帝景非焰於疊谷關一役大破封氏,德明帝亡。冬至,昭帝揮師西下,直逼封都睢原,攻城三月,遂破,火焚睢原,千里赤地。斯是,封朝不復。

  來年的春,塞上的胡楊樹又在黃沙中破出幾點綠,蒼老的駱駝慢慢地踏過流沙,大漠的風很快撫平了痕跡,留下兩三聲鈴響,已在斜陽外。

  邊塞的小鎮,仍寂靜一如平常。

  這日,卻眼見遠處黑底金線的旗子捲起了天邊的雲,馬蹄揚起的塵煙遮住了半個戈壁。小鎮上的民眾幾曾識得這等架勢,都簇擁在道邊伸長了脖子。列陣的騎兵過後,華麗的車輦緩緩地過來,宮服的女史撐著黃綢華蓋,低垂的錦緞上描著龍騰雲海,是為天子聖駕。開道的金吾衛威武地喝了一聲,鎮民慌亂地跪下了,俯首不敢視。

  浩蕩的車隊穿過了半個鎮子,昭帝在車中低低地喝了一句,車輦停下了。

  滿是塵埃的道邊,只有一個乞丐模樣的人蜷窩在角落裡,見了人來,也不動彈。

  臣子們躬身垂首,景非焰從車上下來,緩緩地踱到那乞丐的旁邊。麂皮的靴子沾了點塵沙,內侍伏下身,小心地替他拭乾淨。

  乞丐抓了抓亂蓬蓬的頭髮,慢吞吞地往邊上蹭了蹭。

  景非焰冰冷地微笑了,作了個手勢,內侍端來了一碟糕點。景非焰拿起一個點心,蹲下來,遞到那乞丐的面前,似乎是溫柔地道:“餓了嗎?他們說你幾天沒吃東西了,來、過來,我這有好吃的,你要不要?”

  乞丐遲鈍地抬起頭來,滿面的污垢,幾乎瞧不出他的容顏,凌亂的頭髮下面,那眼波卻如流水瀲灩,只是微微地一凝眸,天淨秋思。他也不言語,向景非焰伸出了手。

  就在快要觸摸到的時候,景非焰攤開了掌心,那塊糕點掉在了塵土裡。乞丐匍匐著向前爬了兩步,從地上抓起糕點。

  “下賤的東西!”景非焰翹起了嘴角,露出鄙夷的神情,站起來拍了拍手,居高臨下地望著泥濘中的那個乞丐,他的眼睛裡划過一道模糊的陰影。猛然從金吾衛手中奪過馬鞭,劈頭蓋腦地抽向乞丐。

  鞭子在空中甩出尖利的呼哨聲,抽在乞丐的身上,破舊的衣服一片一片地被撕開、腐爛的棉絮卷在半空,帶著鮮紅的血絲。他疼極了,在地上打著滾躲閃,卻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

  景非焰愈怒,狠狠地一鞭砸了下去。乞丐用手抱住了頭,鞭子抽在手臂上,“咯”地一下、有什麼東西裂掉的聲響,他陡然象魚兒一樣彈了起來,又重重地跌入塵埃。

  景非焰的手指顫抖了一下,鞭梢上淌下一滴血。鞭子從手中滑下。

  乞丐伏在地上, 抽搐了半晌,掙紮起身子,手裡還抓著那塊糕點、已經稀爛不堪。破裂的棉衣擋不住陡峭的春寒,他瑟瑟地抖著,木然地將糕點塞到口中,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景非焰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乞丐的胳膊,將他拉起來。乞丐護著自己的手,不停地哆嗦。景非焰輕輕地撫摸著他骯髒的臉頰,眼眸中宛如火焰燃了起來、炙熱而殘酷:“雲想衣,你也有今日,拿鏡子來看一看,你現在比狗還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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