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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請安心,容貌是好處也是戳心的地方,但日後只會是你的好處。”周涵芝道,眼睫彎彎笑入心底,說完不顧圍觀之人走出了巷子。

  回下榻處後周涵芝在樓下點了一盤花生和一盤芝麻小蘇餅,身側圍了圈總角小兒說著童言稚語,孩子說話無心而單純,言辭樸實不假,講出的民生疾苦也帶著詩酒天真的意味,一堆孩子吃完了豆子他便再點一盤,桌上的花生殼堆出了小尖。

  烏傷城知縣事郁匣跑了來,坐在角落裡打量了周涵芝半天,只見他斜坐在長凳上,披了白邊橙紅底的衫子,肩處繡了赤金的鸞鳥。橙黃的衣裳挑人,周涵芝披著卻讓人莫名覺得親和,與方才說話時的狂放並不相符。

  “郁大人不一起嗎?”周涵芝察覺他的目光問了一聲,“干喝酒有什麼樂趣?”

  郁匣被他一句話嚇了不輕,只好走過來道:“在下見公子氣度不凡,心中私慾交往之。”

  “不敢不敢。”周涵芝對他敷衍的笑了笑,遞給他兩封信,“大人,只說一樣罷。烏傷的書院庠校都很好,經費補給及時——學田膏土肥沃租銀不少,公款生息利利相增,大人的養廉銀和鄉紳的資助相益,好極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難道是我識字太多,怎麼烏傷好些人還是只會寫上大人之類的字呢?”

  “這……這……這……”郁匣接過信封想了半天,左右他是這裡最大的主子,一想又有了心氣,便岔開了這個問題,“我只欲知曉公子名姓,這些問題不歸我,你問別人罷!再者公子年紀輕輕卻這麼多事,怕是活不長!”

  “鄙姓胡,一派胡言的胡。大人的屬下管教好了?”周涵芝笑眯眯的問他,說完站起身走了,留下郁匣站呆呆在桌前許久沒反應過來。

  第二日大清早周涵芝已在公衙署前,衣著樸素無華,從戒石坊下走過時看著戒石坊上刻的恪恭首牧四個字不屑的笑了笑。郁匣正在三堂中溫經習字,衙役打量了周涵芝一眼,不允他往東花廳去通報拜訪,怕打擾了郁匣。周涵芝便往二堂西的啟事廳走了過去,果然有幕僚在其中,只是連抬眼看周涵芝都不看。

  周涵芝從袖中摸出一張銀票,動作自如的放在了幕僚的桌上,又用書蓋了上去,跟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幕僚面上不動聲色,雖沒抬眼看他,卻知道他是個官場老手,實實在在高興了。

  “有勞先生了。”周涵芝和幕僚的目光相對,二人心照不宣,幕僚站起來轉身出了屋子。

  “請吧——”他叫周涵芝道。

  郁匣昨夜看了周涵芝給他的信,第二封信中羅列著他的罪狀,許多是他都忘了的,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夜裡睡不安穩,大清早起了正在三堂內煩躁的看著書,忽然看見了周涵芝,趕忙揮退了幕僚和眾人請周涵芝坐下。

  “大人想好了?”周涵芝問,把玩著手裡的水晶佩。一個小小的知縣事,周涵芝的確不曾放在心上,甚至難入他的眼。溫和心軟只留給秦容顧和身邊人,處公事需憑手段與良心,凌厲刻薄容不得仁和寬厚。

  “昨日那個不是本官的人!本官為人清正!”郁匣一口咬定。

  “哦。”隔了很久周涵芝淡淡應了一聲,“信看了?”說著拿出一份秦容顧額外給他的假身份公文遞過去,“這是我的身份。大人若是真的清白,我替大人選第二封信,反正身正不怕影歪,我在信中胡說些,大人也不怕朝中再派了別人來暗查。再者過半月肅正台設試後添了新人,在鹿里設好察院,大人也不怕他們細查。”

  “胡大人!”郁匣忽然大喊了一聲,“啪”一聲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是下官無禮了!下官選第一封信,還請大人……千萬‘實話實說’!”

  “呵……十萬兩,一絲也少不得。大人守著這,不愁沒銀子拿。”周涵芝漫不經心的說著,眼中仿佛根本沒郁匣這個人,“大人若是願意替我保守身份,我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大人以往的事,自然是政績平泰。大人才長年青,我美言幾句加職上調,也不怕察院再查你,你也記得我的好。”說完對他一笑,“不過昨晚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是城東章家的人!真的與下官無關……雖然下官的妻子是章家人。”

  “勸大人一句,你要好好整治烏傷的冤案與惡霸,最近給自己攢點名聲。這種時候不能姑息養jian,就算是臂膀也要親手狠心砍掉的,得罪他們怕什麼,如今我才是大人的貴人。這個道理,對是不對?”

  “是,大人說得對。”郁匣深吸了一口氣,周涵芝看著溫和,字裡行間給他的壓迫讓他喘不過氣來。

  “對了,郁大人。”周涵芝淡漠叫了他一聲,郁匣以為自己聽錯了,看著周涵芝心思不在,恍若世間再無事可入他的眼,可實實在在是喚了他一聲。

  “大人有話請講,下官……定盡力而為。”

  “你的兒子是個好苗子,”周涵芝勾著唇角笑了笑,郁匣心中咯噔一聲,血瞬間涼了,“令公子在書院‘親昵’貧家子弟。唉……玩弄這個詞本來是說給掌中寶玉的,如今蒙了塵,大人的好兒子喜歡玩弄別人,想必定是心智單純竟玩出了人命,使我心中悲痛。大人懂得家貧的苦楚,拿了銀子想息事寧人。大人,他的祖母窮,家中還有弟弟要活,無權無勢無金銀,自然可以收你錢財。我愛金玉也可以收你的錢財,可管不了百姓不喜歡你的錢財,只想看你的良心——”

  “下官這就去把這逆子叫來!大人放心,好一頓鞭笞、幾個耳刮子都少不了這個忘八蛋的!”

  “大人難道那時未曾說過他?我不想看你打他一頓,可他又犯了這個毛病。”周涵芝微微搖了搖頭,“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為改,鄉人誚之弗為動,師長教之弗為變。父母之愛、鄉人之行、師長之智,三美加而終無動於衷,絲毫不改,只好有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求索jian人。父母之愛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嚴刑,非我心狠,按律以命償命罷。大人還年輕,來得及再要一個兒子。”

  郁匣愣了,直勾勾盯著周涵芝,周涵芝語氣不重,面色不怒,看不出到底是不是開玩笑。

  “大人,不要說這是同儕間玩鬧的事,你的兒子不大,性子倒惡劣。不對的你還要說成對的?我不吝惜仁不講人情世故,仁義是國之大盜,所以只講律法。既然敢做,就不要怕有今日了……人與糙獸之差僅在人之思,令公子不是傻子。誠然父親不會殺兒子,我只會看見一個知縣事殺死jian惡之人。”

  郁匣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捏住了脖頸的肥鴨子,伸著脖子喘不上氣來,小眼如今倒是睜得大,只怕下一刻反應過來會癱倒在地。他還有些理智,思忖了許久朝周涵芝磕了一個頭,“勞煩大人了。”

  “只有三日,我會親自在公堂外看著你審案。”周涵芝抬手示意他站起來,“長祚二年的所有案件,大人一一查過,不要出一絲差錯,與你有關就把這責……推給自己的爪牙罷。銀子四日後送來時,勞煩大人扮成小給吏,放心地看過我的文書後一齊將文書發往王都。大人,我把你祖宗三代都摸清楚了,可以直接揭發你,但我愛金玉,也善為好人,嗯?”

  “一定。”郁匣應了,像不嫻熟的手藝人手中的提線木偶一般動作僵硬,“下官恭送大人,送走大人便去議事廳翻看卷宗,逢五逢十開大審。”

  “送我不必了,免得起疑。”周涵芝道,“但是大人的幕僚——日子過得真是滋潤呢。雖然他是大人的叔父,可是……再者,所有罪過也要找人背上。”

  郁匣不再說什麼,或許是失了說話的力氣,彎著腰陪著周涵芝走出三堂的門。天是萬里無雲的好天,他叫著衙役以欺上瞞下和貪墨等一串的罪名將幕僚抓了,腆著肚子下令時臉上倒顯出一種奇異的凜然正氣,將將蓋住了眼中揮之不去的沉沉死氣。

  蘆花笛

  數點漁燈依古岸,月籠龍沙亮似雪,白鷺眠棲葦下,有笛聲依約蘆花里。

  周涵芝坐在小舟頭,從始至終未言一句,方承硯忽然收了笛子。

  “大人不姓胡。”方承硯先開口道,聲音醇厚沉穩,帶著安定人心的柔和,教人生不出一絲嫌棄,“大人姓周,可對?我從前在王都時偶遇過大人,可那時我人微言輕,沒有人會記得。”

  “多謝方知州派人暗中護衛,”周涵芝出神地凝望著水面,“可您這樣讓我為難。這次來,我即使知道也不想查到大人身上,我敬重大人。士貴君不貴,大人頗涉文史,少有膂力,本該是聲名煊赫流芳後世的封疆大吏。大人不讓著我,我不能得知大人的罪過。”

  “自我為鹿里宰輔,只知道這裡從心開始潰爛已沒法自救。我先前為人臣,僅算叛主使子弒父一條,已是不忠;我先前為人夫,為出人頭地博取秦談殊信任,使程肅正殺我髮妻,已是不義。”方承硯苦笑著繼續道,“不仁、不義、不忠、不孝,賣主殺妻之人當不得重用,也不該再苟活。修齊治平本末倒置,我從自己身上將世人之惡看得太清楚了。我幫大人,把天下掃得乾乾淨淨罷。我是毒糙,擔不起陛下的厚愛。狡兔已死,所以窩邊毒糙也要拔去,不能有一絲憐憫。”

  “涵芝只奇怪,為何大人如此看重錢權……”

  “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怎可忘?有金銀,以後再有喜歡的人可以奪來,喜歡的東西可以隨意買來。我有良宅數百,一日一日輪著住一年也住不完——除常住的宅第,其餘的不過是多餘的東西,我也想知道為何我卻依舊覺得金銀最重要。大概是,只有看見這些才覺得還有一絲慰藉,心裡踏實。”

  “除了金銀珠玉,大人不覺得有什麼別的東西更使人安心?”

  “大人有至愛,可我那時不懂,直到如今的不惑之年也不想懂了,只當人心輕賤。你經歷過生死不畏人言,不怕天下人阻礙,活得自在。可我心裡有愧,不能由別人提起一點這件事。我甘心做程肅正的爪牙,也是因為權財,已失了道與德。”

  “我欣賞大人敢作敢當,卻不想哪日由我親自使大人往黃泉而去。大人看輕生死,不論正邪反正可得鹿里官吏信服,請不要推辭。關於貪墨這件事——大人未曾動過那些銀兩,我只管是大人替百姓掌管了幾年。沒人比大人更合適在這裡為政。陛下和各位大人皆這樣想,大人不要辜負才華。”

  “如果你們說的才華就是我當了一個好細作,我當然承認。我沒有正氣,身歪自棄甘於墮落,讀書只為博科第登顯要,只為揚眉吐氣。若大人不欲放承硯走,則請賜一死,切莫再言其他。大人惜才,天下能人不可盡數。”

  “漁父樵夫不適合大人,才不能為我用,只望大人不要怪我。”周涵芝站起身,一步跨到了岸上轉頭接著道,“最多三月,世上不會有方承硯,鹿里不會有庸官惡吏。”

  “求仁得仁,聞此已心安。我是混帳人,大人回吧——”

  周涵芝嘆息了一聲,終於還是離去了。他勸不動一個求死的人,方承硯於世間沒了依戀。

  取富貴青蠅競血,進功名白蟻爭穴,四五年前方承硯想求得高官厚祿,如今求到了,紅塵萬丈也不過紙半張,也再沒了希望。

  一生黃粱夢,到頭來便是列朝班、鑄銅山,只不過為衣和飯,為一個腹內不飢身上暖。可他拋家棄子永失所愛,實在沒了力氣。

  周涵芝把從各大人處誑來的髒銀扔給了方承硯,罪狀終於蓋了自己的真名字,厚厚一沓子都寄回了王都。他有方承硯暗中相助,劉瞻芳幾人比他核查得久,周涵芝怕惹了災禍得報復,沒了事就跑到了元州,等他們一同回去。

  有裁撤必有補備,秦容顧早有了心。年年必親自去文華殿看各大人批卷,前年春四月里保和殿廷對時,和馮忠靜、程杲等人商議過,暗中定下了人選,準備將新人並幾位年長有才幹的官員一併調來鹿里,只是不知鹿里到底要裁撤多少又有多少空缺。

  周涵芝得了清閒,也不虧待自己,聽得鄭琰在元州便先給他發了信。

  鄭氏為商家大族享譽元州,名留貨殖列傳。鄭琰是鄭家人捧在手心裡的寶貝,想去哪裡便灑脫的去,自有母親和一干姨母舅父在身後打點好一切。秦談殊非鄭母之子,鄭母與鹿里侯和離後一直一個人,只秦談玄這個兒子,尤其是老太君生前對鄭琰算是有求必應,使得鄭琰性子單純卻有幾絲跋扈不羈。

  月前鄭琰和秦容懋不知為何打了一架,秦容懋先挑的事,秦容顧沒法子,不便追究這事。鄭琰也大度,自己甩袖子回了元州休養。聽得周涵芝在元州,便把他接來和自己在無咎山中的私邸小住。

  一枕小窗濃欲睡,門前簾幕捲起殘花影。雲去山更佳,山中翠色也要和著煙一起老。鄭琰臥在窗下的榻上,手懶懶搭著窗框,周涵芝搬了小凳坐在院中牆下和他閒聊,鄭琰不時扔給他一顆棗。

  “我回來前聽秦容顧在三書殿裡感嘆了一句,你倒是想不想知道?”鄭琰笑眯眯的問他。

  “想。”周涵芝答得倒乾脆,鄭琰自討了個沒趣兒。

  “‘獨坐南窗下,數對清風想念他。’涵芝,你倒是想不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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