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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天才父親曾有過一次爭吵,說來也是因了科學,那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年。我有我的偉大計劃,我要去讀歷史。父親大罵我糊塗,父親說物理學才是你應當關注的現實。我瀟灑無比地說,你怕了?可我要跨出局限,我要研究人類!父親的回答真是匪夷所思,父親說,傻孩子,人類的歷史才是一個局限,無限只有宇宙,宇宙的歷史是什麼?是物理學孩子。

  當父親的年過四十他們的話就狗屁不值了。我沒聽父親的。我沒有選擇該死的物理學。我對形而下沒有興趣。我選擇了歷史。我成功地閱覽了上下五千年。歷史可瞞不過我。我讀了很多書。我了解人類的來龍去脈。這句話差不多成了我的口頭禪。要不是林康我一直要讀到博士畢業的。我對自己的選擇歷來充滿自信。但大海粉碎了我。我開始重新審視父親。男人三十之後父親的形象會很突然地再一次高大起來,充滿滄桑,光芒萬丈。我面對無限空間與浩瀚海面對人類的歷史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厭倦。我像痛恨嘔吐那樣憎恨起歷史與史前。藍天白雲飛鳥海平線安慰不了我。傷心奔騰起來,空闊包圍了我,我的靈魂變得孤立無助。長浪機械地、刻板地周而復始。我緬懷起我未竟的物理學。我仰起頭,湛藍的天幕上寫滿了宇宙密碼,那是物理學的全部要義,可我讀不懂。拿它們當浮雲看。我眼睜睜地看它們隨風而去。在海的夜我面對宇宙,宇宙讓我明白的只是我的一無所知。我失去了與宇宙平行面對的最後機緣。淒涼如海風一樣掠起我的頭髮,我能夠忍住眼淚,卻不能忍住悲傷。這是三十歲的男人承受痛苦的方式。一個又一個海之夜遠離我而去,大海把我遺棄給了白晝。大海的白晝是那樣荒蕪,沒有植物展示風,沒有固體參照距離,沒有生命演繹時間。我立在船舷,甚至找不到一樣東西來驗證自己。而此刻,歷史卻躲在圖書館地下室的密碼櫃裡,堆起滿臉皺紋,張大了缺牙的臭嘴訕訕冷笑。歷史用漢語、日語、英語、法語、俄語、德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葡萄牙語、克羅埃西亞語、印第安語大聲對我說,傻小子,你上當啦!我望著海水,水很團結。它們一起沉默,只給我一個背。 那個平靜優美的凌晨我完成了我的大海漂行。我帶著那張毛邊地圖隨船隻靠泊大陸。是一個城市。是上海。晨風清冽,夜上海燈火通明。黃浦江倒映出東方都市的開闊與輝煌。一道又一道液體彩帶向我飄曳而來。上海把世上的燈盞都慣壞了,它們是大上海的女兒,美麗而又任性。東方欲曉,遠處布滿機車的喘息。大上海快醒了,它只在黃浦江的倒影里打了個盹,就準備洗漱了,然後打開門,迎接世界。

  這時候我身不由己地想起我奶奶。她此刻正安眠。她在她的夢裡。她老人家用最純正的楚水方言夢見了多年以前。我用眼睛認真地呼吸上海。我無限珍惜在黃浦江心對上海的審視角度。這是我奶奶婉怡無法獲得的視角。我的悵然與悽苦不可言傳。我就在奶奶的身邊。歷史就是不肯做這樣簡單的安排,讓我們見面。

  在一盞路燈下我上了岸。上海這個城市給了我的雙腳以體貼的觸覺。我的身影狗屎一樣趴在水泥路面上。我走了十幾步,踏上另一條街。路燈拉出了大街的華麗透視。滿街都是凌晨清冽。我的頭卻暈起來。路也走不好。我知道我開始暈岸。大陸和海洋是一對冤家。海洋認可你了,陸地就不再買你的帳。水泥路開始在我的錯覺里波動,我的雙腿踩出了深淺。我的生物組織們早就吐乾淨大陸,完全適應了液體節奏。大陸真是太小氣了,它容不得人類的半點旁涉,你不再吐乾淨大海,大陸就決意翻臉不認人。我倒了下去,趴在紅白相間的隔離杆上,一陣又一陣狂嘔。我嘔出了鮮嫩的海鮮,它們生猛難再,以污物的姿態呈現自己。我看見零散的嘔吐物在水泥路面上艱難地蜿蜒,發出沖天臭氣,比拉出來還難聞。我不知道大陸為什麼要這樣。我的兩條腿空了,不會走路。我掙扎幾下,自己把自己撂倒了。我爬到路邊,在高層建築下的台階上和衣而臥。我的頭上是一盞高壓氖燈,我聞得見燈光的淡紫色腥氣。我閉上眼,汽車轟隆而過。我的背脊能感受到它們的震顫。大地冰涼,無情無義。我躺在夜的大馬路上,體驗到東方之都的冰涼溫度。我的眼淚滲出來,很小心很小心地往下淌。我仔細詳盡地體驗這種感覺,淚水就奔騰了,縱橫我的面頰,像我奶奶激動慌亂的指頭。

  (本篇完) 七月三日,那個狗舌頭一樣炎熱的午後,紅豆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紅豆死在家裡的木床上。陽光從北向的窗子裡穿照進來,陳舊的方木欞窗格斜映在白牆上,次第放大成多種不規則的幾何圖形。死亡在這個時刻急遽地降臨。紅豆平靜地睜開眼睛,紅豆的目光在房間裡的所有地方轉了一圈,而後安然地閉好。我站在紅豆的床前。我聽見紅豆的喉嚨里發出很古怪的聲響,類似於秋季枯葉在風中的相互磨擦。隨後紅豆左手的指頭向外張了一下,幅度很小,這時紅豆就死掉了。紅豆的生命是從他的手指尖上跑走的,他死去的指頭指著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紅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覆搓揉他心中的往事。

  紅豆的母親、姐姐站在我的身邊。她們沒有號哭。周圍顯示出盛夏應有的安靜。他的父親不在身旁。等待紅豆的死亡我們已經等得太久了。我向外走了兩步,一屁股坐進舊藤椅中,舊藤椅的吱呀聲翻起了無限哀怨。我的腦子裡空洞如風,紅豆活著時長什麼樣,我怎麼也弄不清了。我只能藉助於屍體勾勒出紅豆活著時的大概輪廓。他的手指在我的印象里頑固地堅持死亡的姿勢,指責也可以說渴望那把二胡。

  紅豆死的時候二十八歲。紅豆死在一個男人的生命走到第二十八年的這個關頭。紅豆死時窗外是夏季,狗的舌頭一樣蒼茫炎熱。

  少年紅豆女孩子一樣如花似玉。所有老師都喜歡這個愛臉紅、愛忸怩的假丫頭片子。紅豆曾為此苦悶。紅豆的苦悶絕對不是男孩的驕傲受到了傷害的那種。恰恰相反,紅豆非常喜歡或者說非常希望做一個乾淨的女孩,安安穩穩嬌嬌羞羞地長成姑娘。他拒絕了他的父親為他特製的木質手槍、彈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進攻性武器。姐姐亞男留著兩隻羊角辮為他成功地扮演了哥哥,而紅豆則臉蛋紅紅的、嘴唇紅紅地做起了妹妹。但紅豆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妹妹,他長著女孩子萬萬長不得的東西。那時我們剛剛踩進青春期,身體的地形越長越複雜。有機會總要比試襠部初生的雜糙,這算得上青春期的男子性心理的第一次稱雄。紅豆當時的模樣猶如昨日。紅豆雙手捂緊褲帶滿臉通紅,望著我不停地說,不,我不。我說算了,大龍,算了吧。大龍這傢伙硬是把紅豆給扒了。扒開之後我們狂笑不已,紅豆的關鍵部位如古老的玉門關一樣春風不度。大龍指著紅豆的不毛之地說: 上甘嶺! 紅豆傷心地哭了。

  生命這東西有時真的開不得玩笑。我堅信兒時的某些細節將是未來生命的隱含性徵兆。一個人的綽號有時帶有極其刻毒的隱喻性質。小女孩一樣的紅豆背上了 上甘嶺 這個硝煙瀰漫的綽號,最終真的走上了戰場,戰爭這東西照理和紅豆扯不上邊的,戰爭應該屬於熱衷於光榮與夢想的男人,不屬於紅豆。從小和我一起同唱 長大要當解放軍 的,不少成了明星、老闆或大師。愛臉紅、愛歌唱、愛無窮無盡揉兩根二胡弦的紅豆,最終恰恰扛上了武器。這真的不可理喻,只能說是命。

  紅豆參軍的那年我已經進了大學。我整天坐在圖書館裡對付數不清的新鮮玩意。那年月的漢語語彙經歷了一個戰國時代, 主義 和 問題 螞蟻一樣繁殖問題與主義。 只要你一個小時不看書, 我的一位前輩同學在演講會上伸出一個指頭告誡說, 歷史的車輪將從你的脊椎上隆隆駛過,把你碾成一張煎餅!

  圖書館通往食堂的梧桐樹陰下我得到了紅豆當兵的消息,這條筆直的大道使圖書館與食堂產生了妙不可言的透視效果。班裡的收發員拿著紅豆的信件對我神秘地眼。這個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子極其熱衷旁人的隱私,為了收集第一手資料,他拼死拼活從一個與黑人兄弟談戀愛的女生手裡爭取到了信箱鑰匙。收發員走到我的面前,說,請客。我接過信,認出了紅豆聽話安分的女性筆跡。後來全班都知道了,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名字起得情意纏綿。紅豆用還沒有漲價的八分錢郵件告訴我,他當兵去了。聽上去詩情畫意。

  紅豆熟悉大米的腸胃還沒來得及適應饅頭與麵條,就在一個下雨的子夜靜悄悄地鑽進了南下的列車。他走進了熱帶雨林。他聽到了槍聲,真實的槍聲。在槍聲裡頭生命像夏天裡的雪糕,紅豆在一個夜間對我說,看不見有人碰你,你自己就會慢慢化掉。你總覺得你的背後有一支槍口如獨眼瞎一樣緊盯著你,掐你的生辰八字。

  紅豆的部隊在濕漉漉的瘴氣世界裡不算很長。我一直沒有紅豆的消息。戰爭結束後戰鬥英雄們來到了我們學校,我突然想起紅豆的確有一陣子不給我來信了。英模們的報告結束後我決定到後台打聽紅豆。宣傳部穿中山裝的一位幹事用巴掌擋住了我: 英雄們有傷,不能簽名。 我說我不是求籤名,是打聽一個人。穿中山裝的幹事換出了另一隻巴掌: 英雄們很虛弱,不能接待。 我看見我們的英模們由我們的校領導攙扶著走下階梯,心中充滿了對他們的敬意。但我沒能打聽到紅豆。回寢室的路上已是黃昏,說不出的不祥感覺如黃昏時分的昆蟲,在夕陽餘暉中吃力地飄動並且閃爍。

  噩耗傳來已是接近春節的那個雪天。紛揚的雪花與設想中的死亡氣息完全吻合。紅豆家的老式小瓦屋頂斑斑駁駁地積了一些雪,民政廳的幾位領導在雪中從巷口的那端走向紅豆家的舊式瓦房。他們證實了紅豆犧牲的消息。紅豆的母親側過臉讓來人又說了一遍,隨後坍倒了下去。紅豆的父親莊重地用左手從領導手中接過一堆紅色與金色的東西,他的右手被美國人的炮彈留在了一九五二年的朝鮮。紅豆父親接過紅色與金色的東西時,覺得今天與一九五二年只有一隻斷臂一樣長,一伸手就能從這頭摸到那頭。民政廳的領導把紅豆的骨灰放在日立牌黑白電視機前,說: 烈士的遺體已經難以辨認了,不過,根據烈士戰友的分析,除了是烈士,不可能是別的人。 民政廳領導所說的烈士也就是紅豆。紅豆的名字現在就是烈士了。 我們都在努力,試圖從記憶中抹去紅豆。那個漂亮的愛臉紅的小伙子正在黑框的玻璃後面,用女性氣很濃的眉眼以四十五度的視角微笑著審視人間。紅豆的母親把紅豆那把二胡擱在遺像的左側。紅豆的母親每天都要用乾淨的白布擦拭一塵不染的鏡框玻璃。玻璃明亮得如紅豆十八歲那年的目光一樣清澈剔透。但那把二胡紅豆的母親從來不碰,兩根琴弦因日積的粉塵顯得臃腫。紅豆的母親說,這孩子的魂全在那兩根弦上了,碰不得,一碰就是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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