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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闆在筱燕秋的面前沒有傲慢,相反,還有些謙恭。他喊筱燕秋 老師 ,用巴掌再三再四地請筱燕秋老師坐上座。老闆並不把文化局的頭頭們放在眼裡,但是,他尊重藝術,尊重藝術家。筱燕秋幾乎是被劫持到上座上來的。她的左首是局長,右首是老闆,對面又坐著自己的團長,都是決定自己命運的大人物,不可避免地有點侷促。筱燕秋正減著肥,吃得少,看上去就有點像怯場了,一點都沒有二十年前頭牌青衣的舉止與做派。好在老闆並沒有要她說什麼。老闆一個人說。他打著手勢,沉著而又熱烈地回顧過去。他說自己一直是筱燕秋老師的崇拜者,二十年前就是筱燕秋老師的追星族了。筱燕秋很禮貌地微笑著,不停地用小拇指捋耳後的頭髮,以示謙虛和不敢當。但是老闆回憶起《奔月》巡迴演出的許多場次來了。老闆說,那時候他還在鄉下,年輕,無聊,沒事幹,一天到晚跟在《奔月》的劇組後面,在全省各地四處轉悠。他還回憶起了一則花絮,筱燕秋那一回感冒了,演到第三場的時候居然在舞台上連著咳嗽了兩聲,——台下沒有喝倒彩,而是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老闆說到這兒的時候酒席上安靜了。老闆側過頭,看著筱燕秋,總結: 那裡頭就有我的掌聲。 酒席上笑了,同時響起了掌聲。老闆拍了幾下巴掌。這掌聲是愉快的,鼓舞人心的,還是繼往開來的、相見恨晚和同喜同樂的。大伙兒一起幹了杯。

  老闆還在聊。語氣是推心置腹的,談家常的。他聊起了國際態勢,WTO,科索沃,車臣,香港,澳門,改革與開放,前途還有坎坷;聊起了戲曲的市場化與產業化;聊起了戲曲與老百姓的喜聞樂見。他聊得很好。在座的人都在嚴肅地咀嚼,點頭。就好像這些問題一直纏繞在他們的心坎上,是他們的衣食住行,油鹽醬醋;就好像他們為這些問題曾經傷神再三,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現在好了,水落石出、大路通天了。答案終於有了,豁然開朗了,找到出路了。大伙兒又幹了杯,為人類、國家以及戲劇的未來一起鬆了一口氣。

  炳璋一直望著老闆。自從認識老闆以來,他對老闆一直都心存感激,但在骨子裡頭,炳璋瞧不起這個人。現在不同。炳璋對老闆刮目相看了。老闆不僅僅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他還是一個成熟的思想家兼政治家。如果爆發戰爭,他也許就是一個出色的戰略家和軍事指揮家。一句話,他是偉人。炳璋有些激動,沒頭沒腦地說: 下次人代會改選市長,我投廠長一票! 老闆沒有接他的話茬,點菸,做了一個意義不明的手勢,把話題重新轉移到筱燕秋的身上來了。

  話題到了筱燕秋的身上老闆更機敏了,更睿智也更有趣了。老闆的年紀其實和筱燕秋差不多,然而,他更像一個長者。他的關心、崇敬、親切都充滿了長者的意味,然而又是充滿活力的、男人式的、世俗化的、把自己放在民間與平民立場上的,因而也就更親切、更平等了。這種平等使筱燕秋如沐春風,人也自信、舒展了。筱燕秋對自己開始有了幾分把握,開始和老闆說一些閒話。幾句話下來老闆的額頭都亮了,眼睛也有了光芒。他看著筱燕秋,說話的語速明顯有些快,一邊說話一邊接受別人的敬酒。從酒席開始到現在,他一杯又一杯,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差不多已經是一斤五糧液下了肚子。老闆現在只和筱燕秋一個人說,旁若無人。酒到了這個份上炳璋不可能沒有一點擔憂,許多成功的宴席就是壞在最後的兩三杯上,就是壞在漂亮女人的一兩句話上。炳璋開始擔心,害怕老闆過了量。成功體面的男人在女演員的面前被酒弄得不可收拾,這樣的場面炳璋見得實在是太多了。炳璋就害怕老闆冒出了什麼唐突的話來,更害怕老闆做出什麼唐突的舉動。他非常擔心,許多偉人都是在事態的後期犯了錯誤,而這樣的錯誤損害的恰恰正是偉人自己。炳璋害怕老闆不能善終,開始看表。老闆視而不見,卻掏出香菸,遞到了筱燕秋的面前。這個舉動輕薄了。炳璋看在眼裡,咽了一口,知道老闆喝多了,有些把持不住。炳璋看著面前的酒杯,緊張地思忖著如何收好今晚這個場,如何讓老闆盡興而歸,同時又能讓筱燕秋脫開這個身。許多人都看出了炳璋的心思,連筱燕秋都看出來了。筱燕秋對老闆笑笑,說: 我不能吸菸的。 老闆點點頭,自己燃上了,說: 可惜了。你不肯給我到月亮上做GG。 大伙兒愣了一下,接下來就是一陣鬨笑。這話其實並不好笑,但是,偉人的廢話有時候就等於幽默。

  鬨笑之中老闆卻起身了,說: 今天我很高興。 這句話是帶有總結性的。老闆朝遠處招招手,叫過司機,說: 不早了,你送筱燕秋老師回家。 炳璋吃驚地看了一眼老闆,炳璋擔心他會在筱燕秋面前糾纏的,但是沒有。老闆舉止恰當,言談自如,一副與酒無關的樣子,就好像一斤五糧液不是被他喝到肚子裡去了,而是放在褲子的口袋裡面。老闆實在是酒席上的大師,酒量過人,見好就收。整個晚宴鳳頭、豬肚、豹尾,稱得上一台好戲。倒是筱燕秋有些始料不及,沒想到這麼快就結束了。筱燕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慌忙說: 我有自行車。 老闆說: 哪有大藝術家騎自行車的。 老闆一邊堅持著 請 的手勢,一邊關照司機回頭來接他。筱燕秋瞥了老闆一眼,只好跟著司機往門口去。她在走向門口的時候知道許多眼睛都在看她,便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走路的姿勢上,感覺有些彆扭,甚至都不會走路了。好在沒有人看出這一點。人們望著筱燕秋的背影,她的背影給人以身價百倍的印象。這個女人的人氣說旺就旺了。

  老闆轉過身來,和局長閒聊,請局長得空的時候到他們廠去轉轉。炳璋插進來,搶過話茬,說: 老闆好酒量,好酒量! 他一口氣把這句話重複了四五遍。炳璋自己也弄不懂為什麼逮著老闆的酒量不要命地死奉承,聽上去好像心裡有什麼疙瘩,受了什麼驚嚇似的。老闆莞爾一笑,笑而不答,掐煙的工夫又一次把話題岔開了。 老話是對的,好運氣想找你,就算你關上大門它也會側著身子從門fèng里鑽進來。這年頭好運氣並不玄乎,說白了,就是錢。只有錢才能夠側著身子從門fèng里鑽來鑽去的。煙廠的老闆算什麼?這年頭大街上的老闆比春天的燕子多,比秋天的螞蚱多,比夏天的蚊子多,比冬天的雪花多。然而,煙廠的老闆有錢,又不是他自己的,這就齊了。可是,劇團和戲校里的人們真正羨慕的倒不是筱燕秋,而是春來。春來這個小丫頭這一回真的是撞上大運了。

  春來十一歲走進戲校,從二年級到七年級一直跟在筱燕秋的身後,知道筱燕秋的人都知道,春來不僅僅只是筱燕秋的學生,簡直就是筱燕秋的寶貝女兒。春來最初學的並不是青衣,而是花旦,是筱燕秋厚著臉皮硬把她拽到自己的身邊的。青衣與花旦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行當,只不過現在喜歡看戲的人少了,許多人都習慣於把戲台上的年輕女性統統稱之為 花旦 。這種混淆局面的形成固然是後來的戲迷們功夫不到,但是,要是真的細究起來,這筆帳還要記到著名大師梅蘭芳的頭上。梅老闆博大精深,他在長期的舞台實踐中把青衣與花旦的唱腔與表演程式雜糅在了一起,創建了一種有別於青衣同時又有別於花旦的新行當,也就是 花衫 。 花衫 行當的出現體現了梅老闆的求新與創造的精神,也給後來的人們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人們對青衣與花旦的區分也就再也不那麼頂真,不那麼嚴格了。比如說,當初所謂的 四大名旦 。這個統稱其實就十分馬虎,貼切的說法應當是 兩大名旦,兩大青衣 。好在所有的劇種都一起沒落了,分不清青衣花旦也不算什麼大事。可是,話還得反過來說,對於學戲和演戲的人來說,這可是一點含混不得的,青衣就是青衣,花旦就是花旦。它們的唱腔、道白、行頭、台步、表演程式隔著九九艷陽天,真的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永遠弄不到一起去。

  春來想學花旦有她的理由。就說道白,花旦的道白用的是脆亮的京腔,而青衣的韻白則拖聲拖氣的,在沒有翻譯、不打字幕的情況下,比看盜版碟片還要吃力,一句話,青衣的韻腔道白說的整個就不是人話。唱腔就更不一樣了,花旦唱起來利索、慡朗,接近於捏著嗓子的流行歌曲,還歪著腦袋一蹦三跳,又活潑,又可愛,像一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青衣則不同,就那麼一個字,她也要咿咿呀呀的,一步三晃的,一手捂著小肚子,一手比劃著名,在那兒晃悠著,蹺著個小指頭,慢慢地哼,等你上完了廁所,把該尿的尿了,該拉的拉了,前前後後擦完了,一回頭,那個字還沒唱完呢。戲劇如此不景氣,喜歡青衣的也就剩下那麼幾個離休老幹部了。許多當紅青衣都走下舞台了,不是穿上漆黑的皮夾克站在麥克風前面亂了頭髮獅吼,就是到電視連續劇裡頭演一回二奶,演一回小蜜。好歹也能到晚報的文化版上 文化 那麼一下子。青衣說到底不能和花旦比,現在的晚會那麼多,笑星歌星們再鬧騰,民族文化總是要弘揚的,國粹總是要保留的, 愛江山更愛美人 之後,最次也得來個 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 。花旦的出路比青衣多少要好一些,要不然,人們也不會把劇團戲稱為 蛋窩 的。

  春來是在三年級的下學期改學的青衣。春來這孩子說話的嗓音和筱燕秋並不像。可是,一開腔,春來的唱腔簡直就是另一個筱燕秋。戲校的老師們開玩笑說,春來的嗓子天生就是和筱燕秋唱對台戲的料。筱燕秋和春來商量,讓她放棄花旦,改學青衣。春來不肯。商量來商量去,春來就是不肯。筱燕秋急了,筱燕秋的那句名言至今還是戲校里的一個笑話,一個笑柄。筱燕秋一急,拉下了臉來,對春來說: 你要是不肯拜我為師,我就拜你,我拜你做我的學生,你答應不答應? 做老師的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春來還敢說什麼?

  戲校的人們還記得春來剛到戲校時的模樣,一口濃重的鄉下口音,衣袖和褲腿都短得要命,襪子的上方還留了一截小腿肚。那時的春來一到冬天兩隻腮幫總是皴著的,裂了好幾道紅顏色的口子。沒有人會相信春來能出落成今天的這副模樣,什麼叫女大十八變?春來就是一個最生動的例子,一個最具感召力的例子。誰能想到筱燕秋能有今天?誰能想到春來能趕上這趟車?

  筱燕秋在戲校呆了二十年了,教了那麼多學生,細細排下來,卻沒有一個能唱出來的。大紅大紫就不說了,顯一下山露一下水的都沒有過。這樣的局面給筱燕秋帶來了十分強烈的失敗感。筱燕秋對自己是徹底死了心了,然而,畢竟又沒有死透。一個人可以有多種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筱燕秋不甘。三十歲生日那一天筱燕秋就知道自己死了,十年裡頭筱燕秋每天都站在鏡子面前,親眼目睹著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親眼目睹著著名的 嫦娥 一天一天地死去。她無能為力。焦慮的過程加速了這種死亡。用手拽都拽不住,用指甲摳都摳不住。說到底時光對女人太殘酷,對女人心太硬,手太狠。三十歲,我的親爹,我的親娘。三十歲生日那一天筱燕秋頭一回喝了酒,不到二兩。筱燕秋醉得不成樣子。酒後的筱燕秋握著剪刀把廚房裡的圍裙剪成了兩塊。她把兩塊白布捏在手上,權當了水袖。筱燕秋揮舞著油跡斑斑的圍裙,跌跌撞撞,油鹽醬醋的罐子倒了一廚房,咣丁咣當的,碎了一廚房。她的手不知道被什麼碎片刮破了,鮮紅的血液流淌在水袖上,紅白相間的圍裙在半空中拋上去,又落下來,再拋上去,再落下來。面瓜衝進了廚房,抱住了筱燕秋,筱燕秋愣愣地盯著面瓜,喊面瓜 親娘 。筱燕秋用純正的韻腔對著面瓜念起了道白: 親——娘——啊——啊! 面瓜知道筱燕秋醉了。面瓜擔心妻子的叫喊傳播出去,他把帶血的圍裙堵在了筱燕秋的嘴邊。筱燕秋的嘴巴給堵緊了,腹部卻激盪了起來,一挺一挺的,嗓子裡發出母獸的呼嚕聲。面瓜心疼萬分,不住地喊燕秋的名字。筱燕秋側過頭,回望著面瓜,叫不出聲。然而,她的腹部還在叫,面瓜看得見。她用她的腹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 親、娘、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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