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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這樣的。 筱燕秋說。

  又是哪樣?

  不是這樣的。 筱燕秋淚汪汪地說。

  老團長一拍桌子,說: 又是哪樣?

  筱燕秋說: 真的不是這樣的。

  筱燕秋離開了舞台。嫦娥的A角調到戲校任教去了,而B角則躺在醫院不出來。《奔月》第二次熄火。 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卻被冰雹擂。 《奔月》沒那個命。 誰能想到《奔月》會遇上菩薩呢。

  啟動資金終於到帳了。這些日子炳璋一直心事重重。他在等。沒有煙廠的啟動資金,《奔月》只能是水中月。其實炳璋只等了十一天,可是炳璋就好像熬過了一個漫長的歲月。等錢的日子裡炳璋發現,錢不只是數量,還是時光的長度。這年頭錢這東西越來越古怪了。

  但是,炳璋沒有料到反對筱燕秋重新登台的力量如此巨大,預備會在筱燕秋能不能登台這個問題上僵持住了。炳璋把玩著手上的原子筆,一直在聽。後來他把手上的原子筆丟到會議桌的桌面上,上身靠在了椅背。炳璋笑了笑,說: 你們還是讓步吧,人家可是點了筱燕秋的名的。這年頭給錢讓步,不丟臉。 會議室里一片沉默。人們不說話。不說話雖說還是反對,但通融的餘地肯定就大了。幸虧李雪芬離開劇團開飯店去了,要不然,李派唱腔的高亢嗓音炳璋現在可是招架不住的。大伙兒繼續沉默,不說是,也不說否。但無聲有時就是默許。炳璋因勢利導,很含糊地說: 我看就這樣了吧。

  然而,誰擔綱B檔,問題又來了。對一個演員來說,給當紅演員做B檔,本來就是一個寒磣人的角色,更何況又是筱燕秋的B檔呢。還是老高出了一個好主意,B檔讓筱燕秋自己在學生里挑。筱燕秋嫉妒心再重,再名欲薰心、利慾薰心,總不能和自己的弟子爭風。大家都說好。可是老高接下來的一句話讓炳璋心裡不踏實了。老高說: 我看你們都白說,二十年過去了,筱燕秋也四十歲的人了,她的嗓子還能不能扛得住?我看玄。 這句話讓炳璋覺得自己真的疏忽了,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個?畢竟是二十年呢。二十年,什麼樣的好鋼不給你鏽成渣?炳璋偷偷地嘆了一口氣。會議開來開去,在筱燕秋一個人的身上就糾纏了將近兩個小時。這哪裡是籌備?簡直是回顧歷史。沒錢的時候想錢,錢來了卻不知道怎麼花。錢這東西不只是時光的長度,還有歷史的臉色。錢這東西現在實在是太古怪了。

  炳璋想聽筱燕秋溜溜嗓子,這是必須的。要不然,煙廠的錢再多,還不如拿來卷鞭炮去放響呢。筱燕秋依照約定的時間來到會議室,剛一落座,炳璋發現自己又冒失了。很空的會議室裡頭只有他們兩個,炳璋坐在這頭,筱燕秋坐在那頭,中間隔了一張長長的橢圓桌,有些公事公辦的意味。筱燕秋胖了,人卻冷得很,像一台空調,涼颼颼地只會放冷氣。炳璋打算先和筱燕秋談一談《奔月》的,可《奔月》是筱燕秋永遠的痛,炳璋越發不知道從哪兒開口了。

  炳璋有幾分懼怕筱燕秋。要是細說起來,炳璋比筱燕秋還長出一個輩分,不過筱燕秋的脾氣戲校裡頭可是有名的。這個女人平時軟綿綿的,一舉一動都有些逆來順受的意思,有點像水,但是,你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她,眨眼的工夫她就有可能結成了冰,寒光閃閃的,用一種愚蠢而又突發性的行為衝著你玉碎。所以戲校食堂里的師傅們都說: 吃油要吃色拉油,說話別找筱燕秋。 炳璋不知道怎麼和筱燕秋挑開話題,就開始和筱燕秋繞。一會兒聊她的生活,一會兒聊她的教學、學生,還扯到了天氣,有些前言不搭後語。東扯西拽了幾分鐘,筱燕秋悶頭悶腦地說: 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麼? 炳璋被堵住了,心裡頭一急,脫口說: 你亮個相吧。 筱燕秋望著炳璋,把兩隻胳膊放到桌面上來,抱成了一個半圓,卻又看不出任何風吹糙動。筱燕秋毫無表情地望著炳璋,突然說: 想聽什麼?是西皮《飛天》還是二黃《廣寒宮》? 《飛天》和《廣寒宮》是《奔月》里著名的唱腔選段,筱燕秋因為《奔月》倒了二十年的霉,這刻兒主動把話題扯到《奔月》上去,無疑就有了一種挑釁的意思,有了一種子彈上膛的意思。炳璋本能地直了直上身,等著筱燕秋的唇槍舌劍。不過炳璋手裡有牌,倒也沒有過分擔心。炳璋說: 那就來一段二黃。 筱燕秋站起身,離開坐椅,拽了拽上衣的前下擺,又拽了拽上衣的後下擺,把目光放到窗戶的外面去,凝神片刻,開始運手,運眼,咿咿呀呀地居然進了戲。她的嗓音還是那樣地根深葉茂。炳璋還沒有來得及詫異,一陣驚喜已經襲上了心頭,一個貪婪而又充滿悔恨的嫦娥已經站立在他的面前了。炳璋閉上眼睛,把右手插進褲子的口袋,蹺起了四隻手指頭,慢慢地敲了起來,一個板,三個眼,再一個板,再三個眼。

  筱燕秋一口氣唱了十五分鐘,炳璋睜開眼,眯起來,仔細詳盡地打量起前面的這個女人。這段二黃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有極為複雜的表現難度,音域又那麼寬,一個離開戲台二十年的演員能把它一口氣完成下來,答案只有一個,她一直沒有丟。炳璋歪在椅子裡頭,沒有動。但是,他在暗中唏噓感嘆了一回。二十年,二十年哪。炳璋有些百感交集,對筱燕秋說: 你怎麼一直堅持下來了?

  堅持什麼? 筱燕秋說, 我還能堅持什麼?

  炳璋說: 二十年,不容易。

  我沒有堅持。 筱燕秋聽懂炳璋的話了,仰起臉說, 我就是嫦娥。

  筱燕秋從炳璋的辦公室里出來,人卻恍惚了。這是十月里的一個日子,一個有風有陽光的日子。像春天。風和陽光都有些明媚,都有些蕩漾,但是恍惚,像夢寐,縈繞在筱燕秋的周遭。筱燕秋踩著自己的身影,就這麼在馬路上遊走。後來筱燕秋停下了腳步,迷迷糊糊朝四下打量。筱燕秋低下頭,失神地看著自己的身影。現在正是午後,筱燕秋的影子很短,胖胖的,像一個侏儒。筱燕秋注視著自己的身影,誇張變形的身影臃腫得不成樣子,仿佛潑在地上的一攤水。筱燕秋往前走了幾大步,地上的身影像一個巨大的蛤蟆那樣也往前爬了幾大步。筱燕秋突然凝神了,確信了這樣一個事實:地上的身影才是自己,而自己的身體只是影子的附帶物。人就是這樣,都是在某一個孤獨的剎那突然發現並認清了自己的。筱燕秋的眼神再一次茫然了,傷心與絕望成了十月的風,從一個不確切的地方吹來,又飄到一個不確切的地方去了。

  筱燕秋突然決定減肥,立即就減。

  在命運出現轉機的時候,女人們習慣於以減肥開啟她們的嶄新人生。筱燕秋叫了一輛紅夏利,直奔人民醫院而去。人民醫院是筱燕秋的傷心之地。這麼多年了,即使在腎臟鬧得最厲害的日子,筱燕秋也沒有到這家醫院就診過一次。她的命運其實就是在人民醫院徹底改變的,或者說,她的內心就是在人民醫院徹底被擊垮的。李雪芬住院的第二天,筱燕秋就被老團長逼到人民醫院來了。李雪芬躺在醫院裡發過話了,只有筱燕秋自我批評的 態度 讓她滿意,她才可以考慮 是不是放她一碼 。老團長一心想保筱燕秋,這一點全團的上下都是知道的。老團長親手給筱燕秋寫了一份檢查,讓她到醫院裡念。事態是明擺著的,筱燕秋必須在李雪芬的面前走好這個場,剩下來的話才能往下說。筱燕秋看完檢查書,合起來,急了。她一急就更加愚蠢。筱燕秋拼命地辯解說: 我沒有嫉妒她,我不是故意想毀了她。 老團長盯著筱燕秋,到了這樣的光景這孩子的心氣還這麼旺,老團長的眼睛都氣紅了,就想抽她一耳光,怔了好半天又下不了手。老團長甩開了胳膊,大聲說: 大牢我呆過七年,我可不想到那地方去看你! 筱燕秋望著老團長的背影,她從老團長的背影裡頭看清了自己潛在的厄運。

  筱燕秋還是到人民醫院去了。李雪芬躺在床上,臉上蒙著一塊很長的白紗布。團里的領導都在,《奔月》的主創也在,高高矮矮站了一屋子。筱燕秋把兩手叉在小肚子面前,走到李雪芬的床前,耷拉著兩隻眼皮。她看著自己的腳步,開始罵。她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里里外外都罵了一遍,罵成了一攤屎。罵完了,病房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李雪芬在紗布的後面乾咳了一聲。氣氛頓時壓抑了。沒有人好說什麼。李雪芬到現在都沒有把筱燕秋告到公安局去,已經算對得起她了。筱燕秋承受不了這樣的壓抑,淚汪汪地四處找人。老團長站在門框的旁邊,對她瞪起了眼睛。筱燕秋沒有退路了,她慢騰騰地從口袋裡掏出檢查書,一層一層地打開來,開始念。筱燕秋像油印打字機那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念完了,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檢查書的內容最終肯定了檢查者的 態度 。李雪芬把臉上的紗布掀開來,她的臉上紫紅了一大塊,塗著一層油亮亮的膏。李雪芬接過檢查書,拉起筱燕秋的手,笑著說: 燕秋,你還年輕,心胸要寬,可不能再這樣了。 筱燕秋看到了李雪芬的笑。還沒看清,李雪芬卻又把臉蓋上了。筱燕秋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水,並不燙,澆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 吱 地一下,筱燕秋如焰的心氣就徹底熄滅了。

  筱燕秋走出病房的時候滿天都是大太陽。她走到樓梯口,站在扶手的旁邊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她看到了老團長如釋重負的嘆息。老團長對她點了點頭。筱燕秋就那麼望著老團長,突然也笑了一下,可是沒能收住。她笑出了聲來,一陣一陣的,兩個肩頭一聳一聳的,像戲台上鬚生或者花臉才有的狂笑。許多人都聽到了筱燕秋出格的動靜,她們從病房裡探出腦袋,一起望著筱燕秋。筱燕秋就知道傻笑,膝蓋一軟,順著樓梯的沿口一頭栽了下去,從四樓一直滾到了三樓半。大伙兒跟下來,筱燕秋趴在水磨石地板上,聽見老團長不停地對眾人說: 態度還是好的,態度還是深刻的。

  都二十年了。筱燕秋掛的是內分泌科,開過藥,筱燕秋特地繞到了後院。二十年了,筱燕秋遠遠地看見了那座病房樓。一些人在那裡進進出出。樓已經不是老樣子了,牆面上貼上了馬賽克,但是屋頂、窗戶和過廊一如過去,這一來又似乎還是老樣子。筱燕秋立在那裡,發現生活並不像常人所說的那樣,在伸向未來,而是直指過去。至少,在框架結構上是這樣的。

  筱燕秋比平時到家晚了近一個小時,女兒已經趴在餐桌上做作業了。筱燕秋打開門,丈夫正歪在沙發裡頭看電視,電視只有畫面,沒有聲音。筱燕秋提著人民醫院的藥袋,懶懶地倚在了門框上,疲憊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丈夫從筱燕秋的神情裡頭感到了某些異樣,連忙走上來。筱燕秋把藥袋遞到丈夫的手上,一逕往臥室去,進了臥室就把臥室的門反關上了。丈夫把目光從筱燕秋的身上移到藥袋裡面,疑疑惑惑地掏出藥盒子,反過來復過去地看。藥盒子上全是外文,一副看不到底又望不到邊的樣子,這一來事態就進一步嚴峻了。丈夫從藥盒子上預感到了大難,匆忙跟進臥室。剛一進門筱燕秋便撲在了他的身上,胳膊箍住他的脖子,用力往裡收。她的腹部貼在他的腹部,一吸一吸的。他感到了她的努力。她用力忍著,一種強烈而又迅猛的傷慟。丈夫手裡的藥袋掉在了地上,大禍真的臨頭了。丈夫的身體向後退了一步, 咚 地一聲,臥室的門重又關死了。丈夫就那麼擁著自己的妻子,毀滅性的念頭在腦袋裡竄來竄去。筱燕秋終於開口了,她哭著說: 面瓜,我又上台了。 面瓜似乎沒聽清,撥過筱燕秋的腦袋,用那種僥倖的和將信將疑的目光再一次打量妻子。筱燕秋說: 我又能上台了。 面瓜一把把筱燕秋推開了,驚魂未定,脫口說: 至於嘛,你!弄成這樣! 筱燕秋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一眼面瓜,笑了笑,卻不停地掉淚,自語說: 我就是難過。 面瓜拉開門,準備給妻子熱晚飯,女兒卻怯生生地堵在房門口。面瓜逃出了假想中的劫難,骨頭都輕了,故意拉下臉來,粗聲惡氣地說: 做作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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