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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苟泉戀愛了。戀愛後的天是晴朗的天,戀愛後的苟泉好喜歡。苟泉要在城市生根、開花、結果,這個宏偉的構想離不開城市姑娘的。而現在,城市姑娘在城市這個汪洋的水面上浮出波面了。苟泉目睹了這個現實,身體內部通明了,貯滿了親切的、濕潤的光輝。苟泉的唇部整天懸掛著接吻的姿態,合不攏嘴。苟泉凝視著樂果的腹部,他的城市之夢有著落了,不再只在天上飛。樂果的腹部是這個城市農民的二畝三分地,他種蕎麥就得長蕎麥,他種苞谷就得長苞谷。

  但樂果對她的戀愛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她進入角色的整個進程顯得很懶。說話的樣子、走路的步調、眼珠子的移動都懶懶的,接吻也懶洋洋的。吻兩下,撫摸兩下,開個頭,爾後就把自己全部丟給苟泉了。隨他忙,隨他弄。她閉著眼睛,偶爾哼嘰幾聲。愛情是什麼,她算是親口嘗過了,不再想第二次。但婚是要結的,男人是要有的。這個男人就不能太雲山霧罩,不能有半斤沒四兩的,不要太瀟灑了,要本分,結實,是承擔生活和支撐生活的樣子。苟泉說不上好,可也說不上壞。生活無非就是兩種,一種挑得出好來,一種說不出壞來。這兩種其實都不錯,都說得過去。樂果不想和他太黏,也不想一口就把他斷掉,想起來就見一面,想不起來了就算。用樂果自己的話說,叫 談著 。

  苟泉在最欣喜的日子都沒有失去冷靜,這種冷靜是父母大人給的,土地一樣可靠。他盤算著最關鍵的一招,儘快把樂果睡了。用鄉下人的說法,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飯。城市和鄉村骨子裡是通的,種上棉花是鄉野,砌成商場則成了城市,可地還是那一塊。種也好,砌也好,苟泉只想有個交代。但樂果那一道關口把得嚴,不辦。苟泉屢次受挫,可信心卻愈加堅定。樂果的拒絕就是希望。第一次她跑了,三天不再露面;第二次沒跑,說 不 ,第三次說的卻是 別 。苟泉讀過中文系, 不 和 別 共同的東西少,相異的成分多,苟泉聽得出來。苟泉看到了生活,正一天比一天好起來。苟泉決定行動,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把生米煮成熟飯的最佳地點不在城市,而在鄉村。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大有作為的。苟泉的困難是把樂果弄到鄉下去。正放了暑假,在城裡也是無聊。苟泉開始生動活潑地描述他的鄉村了。苟泉自己也懷疑,在城市裡一說起那些窮鄉僻壤,怎麼那樣詩情畫意的,像童話,像風景,像黑白明信片。也不像在說謊。苟泉在這次勸說中明白了藝術的誕生。所謂藝術,就是男女交歡之前的華美藉口和精神準備。結了婚,藝術家就是商務會計。生活一旦出了問題,會計又會成哲學家的。

  鄉村的夏夜真的很好,夜的黑色是安靜的,透徹的。苟家村的全村老少都知道了,苟泉娶了一位城市姑娘當老婆了。許多少年跟在樂果的身後,齊聲尖叫,喊樂果的名字。樂果上茅坑小解他們也不放過。他們用吟唱的節奏大聲喊道: 樂——果,樂——果。 樂果的姓名等同於一種農藥的名稱,很家常的。那種農藥通常以白色骷髏作為標誌,上面用兩根骨頭打上了 × 。六十年代苟泉的六姨就是喝這種農藥自盡的,她的性醜聞被自己的腹部出賣了,屍體仰在大糙垛旁邊,肚子腆得老高。 樂果 在六十年代時常作為鄉村愛情的收場,使鄉村愛情變成一隻又一隻骷髏,再用骨頭打上 × 。許多女孩的漂亮魂魄就是從那些骷髏里飛走的,變成了蝴蝶,在夏天的靜夜裡無聲地展翅。苟泉轟走那些少年,不許他們呼叫樂果的名字。

  夜色真的來了,像苟泉企盼的那樣。它們從某種渴望中悄然滋生出來了,從天上往下淌,很柔情的樣子,很性感的樣子,只留下螢火蟲和天上的星星。夜的氣味極迷人,是陽光和青糙的混合氣味。苟泉帶領樂果往打穀場去,滿天的星斗分外姣好,每一顆都比城裡的乾淨,像藤蔓斷口處的汁液。苟泉吻住樂果,情不自禁地按部就班,情不自禁地照既定方針辦。苟泉一邊吻一邊細語,句句話都和舌頭一樣撩撥人。樂果第一次到鄉下,每一個感官都在做夢,樂果的春心勃發了,生出許多擋不住的感覺。樂果的吻便不懶散,苟泉順勢把樂果推倒在稻糙上,樂果睜開眼,滿天的星星晶晶瑩瑩地亮。樂果怕星星看見自己,慌忙把眼睛閉上了。苟泉的農民念頭在詩一般的背景上開始實施了。他把她剝乾淨。樂果沒有說 不 ,也沒有說 別 ,只說了一句 幹什麼 。苟泉用行動回答了她。回答完畢生米也就變成熟飯了。樂果坐起來的時候身子也冷靜了,腦子也冷靜了。樂果對自己說: 這個傻小子到底還是把我睡了。 樂果看了看天。天還在天上,星星也全在星星那裡,其實它們和剛才的孟浪心情沒有半點關係。樂果想起來了,從現在開始,她真的返回情場了。睡都睡了,還能不戀愛麼?

  樂果第一次招待客人是阿青一手操持的,整個過程樂果都在自由落體。那種墜落的感覺令人迷醉,夾雜了致命的恥感與快感,夾雜了洶湧澎湃與徹底損壞。久別勝新婚,而勝於久別的就要算這種不可收拾的墜落了。更何況這不僅僅是性,還是生意或貿易。樂果靜坐在吧檯後面相信了這樣的話:家花不如野花香。女人做了野花就是不一樣,身體的每一個配件都成了花瓣,野風一撫摸就會綻放,能不香麼?不過樂果的貿易畢竟是有條件的,第一當然是價錢,第二就是人了,用樂果的話說, 要招人喜歡 ,要有 一見鍾情 的來電印象,否則價格再漂亮也是不答應的。阿青歪著嘴笑,說: 隨你。 阿青和那些男人坐在台下閒聊了,換了一個又一個。樂果看不上。阿青事後說, 你當招女婿了? 樂果要是看中了,會用右手去撫摸右耳的耳環。後來樂果到底把右手伸到右耳上去了,在那個瞬間樂果的身體結成了一塊冰,又像一隻冰塊化作了一攤水,說不好,所有的感覺都有些錯位。樂果後來就被阿青帶到隱秘的地方去,把事情做了。做事情的時候反倒沒有什麼感覺了,和馬扁一樣,甚至和苟泉一樣。客人走後樂果又獨坐了一會兒,一直記得有什麼後續工作還沒有完成,想了一會兒,記起來了,是哭泣。於是樂果捂上臉,便哭。哭的時候難受和快樂的印象都有,卻又有點說不上來。直到哭完了也沒有找到哭泣的理由。也許覺得有些對不起丈夫,也就是那個叫苟泉的男人,那就是為苟泉了。回家的路上樂果突然記起來了,今天是星期五。她和苟泉在星期五的晚上都有一場房事的。也不是規矩,每個星期都這麼弄,成習慣、成傳統、成任務了。樂果相信天下的夫婦都是這樣的,用周五晚上的房事給一周的生活做個概括,來個總結。樂果打開門,知道苟泉坐在床上批改作文本。樂果走進衛生間,很自然地去取腳盆。盆子握在手上才記起來,回家之前剛洗過澡的。但樂果十分固執地打上水,妥妥帖帖又洗了一回。樂果在洗自己的時候便困盹下去了,對即將開始的床之事產生了厭倦。樂果知道自己是不該厭倦的,尤其是今天,否則這樣用心地洗自己做什麼?樂果洗漱完畢,推開門,脫口竟說: 睡吧,這麼晚了。 苟泉沒有抬頭,放下筆,趿著拖鞋刷牙去了。樂果聽到刷牙的聲音之後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難受,把頭埋到被子的下面去。苟泉站到臥房門口,說: 茜茜?茜茜? 沒有人回答。苟泉撅著屁股跑到樂果身邊,拉被子的角落。樂果開始沒動,後來主動用胳膊撐開被子,說: 快點。 苟泉鑽進去,很憐愛地小聲說: 累了吧? 樂果笑笑說: 你呢? 樂果把苟泉摟進懷裡,只想全心全意對他好,一下子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樂果吻住苟泉的下巴,胳膊伸到床頭櫃,把燈關掉了。苟泉說: 怎麼關上了? 黑暗中苟泉動了兩下,鼻息開始粗起來。樂果一個小時前剛有過,但她怕苟泉不開心,還是十分誇張地呻吟著。樂果的身子遠遠沒有進入狀態,卻裝得十分快活,拚命地用力氣,只過了分把鍾樂果就忘掉身上的男人是誰了,想開燈,手腕卻讓苟泉握死了。樂果輕聲說: 開……開…… 苟泉完全誤解了,越戰越勇。樂果握緊拳頭,回到一個小時以前了。她被一位相公領著,從佛羅倫斯夜總會下來,走過一條小巷,鑽進那間陳舊的小平房裡去。那間不起眼的小平房門口設了一座餛飩攤,一有什麼動靜那個老頭會把一隻瓷質調羹扔到院子裡來的。他們進屋了。男人不錯,是她選中的第一個客人。那個男人說著一口普通話。但說了些什麼,記不清了。後來那個男人上了她的身子。

  苟泉在動。在不停地動。樂果睜開眼,她要看清這個男人的臉。她要呼喚,呼喚某一個男人的名字,阿青再三關照過她的,要深情地呼喚男人的名字喊出傷心和眼淚來,一喊男人就會大把地拍鈔票的。高xdxcháo快來臨了,她不敢再耽擱。要開燈。但有人握緊了她的兩隻手腕。她就要喊了,沒法再等了,但不知道喊誰的名字。樂果在黑暗中一口咬住男人的肩部。她聽到了一聲尖叫,身上的男人瘋狂地痙攣,像地震,而後痛楚地靜止並僵持。樂果等過這陣靜止,扯過燈線,打開燈。身上的男人是丈夫,是苟泉。樂果大口喘氣,雙眼迷濛了。她的淚水沁上來,無邊的傷心和無邊的憐愛沁上來。 你怎麼了? 苟泉說。苟泉的表情處於疼痛與高xdxcháo的交界處。樂果卻笑了,她用疲憊而又滿足的聲音無限柔情地說: 弄死我了,你這條狼,你這條虎。 苟泉撐著身子,也笑了,同樣疲憊而又滿足。他的傷口出血了,樂果關上燈,緊抱住苟泉,吮他的傷口。樂果濃黑之中輕撫苟泉的背脊,細聲呢喃說: 臭男人,狗屁男人。 苟泉很溫順地俯臥在樂果的雙辱上,感受樂果的軟語,感受樂果的柔情似水。苟泉的呼吸平息了,慢慢打起了呼嚕。樂果知道他睡著了,每一次房事過後都這樣,在她的身上睡一小覺。樂果側過腦袋,淚水一下淌出來,流進了耳窩。樂果在心中對自己說: 你今晚給別人做了一回女人,在丈夫身子底下卻當了一次婊子,你這個婊子是當到家了。

  整個戀愛過程苟泉都沒能抬起頭來。生米的確煮成熟飯了,但這碗飯最後能盛在誰的碗裡,依舊是未知。男人和女人戀愛可能都是這樣的,像接吻,男人把頭埋下去,而女人卻腦袋昂昂的,胸脯挺挺的。女人是男人頭上的烏雲,城市是鄉村上空的烏雲,苟泉都攤上了。苟泉只好把頭低下去。這是命。是命就得認。

  但戀愛畢竟是戀愛,快活總是它的質地。看看電影,在電影院裡做點小動作;共享一隻冷狗;匆匆忙忙做一回愛,總能生出許多好心情,總能和平庸的日常生活有所區分,甚至有所對抗。接吻是戀愛的主旋律,是接吻支撐了戀愛,維繫著戀愛。樂果的吻雖然懶,但是有特色,像啄木鳥,撅著嘴唇東啄西啄,小小的,碎碎的,情趣盎然的。苟泉在吻上頭辦法不多,但也有強項。要吻就得抱,一抱苟泉的優勢就顯出來了。苟泉的擁抱結實、盡力,死心眼,有往死里整的意思。樂果喜歡。樂果喜歡被擁時那種痛感的、被動的、窒息的方式,只有近乎傷害、近乎折磨的擁抱才是擁抱。苟泉就有這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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