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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裡亂了。托爾斯泰說,奧布朗斯基的家裡亂了。苟泉的家裡也亂了。苟泉關上電視,巡視家裡的陳設和器皿。它們都是現世靜物,等待生活,或等待塵封。家裡很安靜,近乎闃寂,這是亂的徵候,亂的預備,亂的極致。家裡亂了。苟泉記起了托爾斯泰。偉大的托爾斯泰真是太仁慈了,他憂鬱的目光正凝視每一個家。家裡亂了。上帝創造了人,創造了家。創造完了上帝就把它們遺忘了。記起它們的是托爾斯泰。奧布朗斯基的家裡全亂了。

  樂果從星期六的晚上一直睡到星期日的下午。樂果起床的時候窗口只剩下一點夕陽了。有點勉強。這給樂果的起床增添了一股慵懶、風騷和破罐子破摔的無聊氣息。她的頭髮散亂在頸後,全身都散發出被窩的混雜氣味。家裡極靜,女兒走進了媽媽的臥房。樂果向茜茜招招手,女兒走到她的身邊。樂果無力地捋了捋女兒的頭髮,十分無聊地拿過眉筆和口紅,給女兒上妝玩。女兒一直望著她。一雙清澈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母親的一舉一動。孩子的目光一旦曉通事理了,不是令人生畏便是叫人心醉。樂果說: 茜茜還沒有叫媽媽呢。 茜茜便叫媽媽,聲音卻像背功課,樂果給茜茜抹上口紅,斜著身子左右端詳了一回,無力地笑一笑,小聲說: 我們家茜茜就是個美人胎。

  苟泉已經跟過來了。苟泉聽見這句話從門框的背後伸出了腦袋。苟泉一見到女兒的花俏樣子就跳進臥室了。苟泉走到女兒面前,指著衛生間厲聲說: 洗掉! 女兒汪著眼淚,眼珠子在淚花的背後交替打量她的爸爸和媽媽。淚珠子一飄一飄的,要掉,又不敢掉。樂果強打起精神說: 你這麼凶幹什麼? 苟泉沒有聽,保持著雕塑的姿態,重複說: 洗掉。

  茜茜噙著淚花走出臥房。她的清冽淚花一直閃動著怯懦和委屈的光芒。苟泉反手關上門,決定審訊。苟泉在昨天夜裡已經審訊過一百遍了,失眠成了他的法庭,他悲憤激昂地自說自話,自問自答。他躺在沙發上,悄然無聲,內心獨白卻語無倫次。第二天一早苟泉的嗓子便啞掉了。他的嗓子讓通宵的無聲宣洩居然弄啞掉了。苟泉直到凌晨才冷靜下來,將所有的問題歸結為二十五條。他一定要讓樂果站在他的對面,逐條逐條加以回答的。

  苟泉關上門。樂果的樣子鬆散無力,呈現出睡壞了的格局,但眉梢的毛尖上卻透出一股寒氣。氣氛驟然嚴峻了。苟泉決定審訊。他記起了二十五條。但是話一脫口他又衝動了。他的沙啞嗓門使他的衝動顯得力不從心,聽上去有一種哀傷和絕望的聲響效果—— 是不是你? 苟泉說。樂果知道他看到電視了,平靜地說: 是我。 苟泉大聲吼道: 睡過沒有? 苟泉一發力氣嗓子裡反而失語了,只有氣息流動的聲音,像身體在漏氣,很滑稽,卻又揪心。樂果撫弄著床單,話回得卻分外莊重: 睡過。

  審訊到此結束。

  苟泉的最後一絲僥倖就是在這個短暫的審訊中徹底葬送的。一時想不出話來了。他的大腦和他的嗓子一樣,啞了。但苟泉要說話。他張大了嘴巴,脖子上全是粗血管,只剩下一隻拳頭在樂果的眼前伶牙俐齒。苟泉羞怒已極、傷心已極,卻不敢弄出大動靜。一有大動靜整幢大樓都會轟響的。苟泉一把拽住樂果的肩頭,掄起巴掌就往下抽。樂果用手支住,四兩撥千斤,冷冷地說: 別打臉。星期一我還有課。 苟泉舉著手,自語說: 你還有課? 他說話的表情半張臉在哭,另半張臉卻在笑。苟泉的古怪表情讓樂果害怕,她掉過頭。就在這個時候樂果聽到了一記脆亮的耳光。樂果知道他抽到自己的臉上去了。 就他媽你有課? 苟泉說, 我他媽也是人民教師呢!

  星期一上午苟泉老師有 他媽的 兩節課。第三節和第四節。苟泉一早就到辦公室去了。第一節課後的十分鐘很關鍵,是苟泉老師的焦點時刻。苟泉注視著每一個人,警惕耳語,警惕弦外之音,警惕諱莫如深的古怪表情。但所有的事都很正常,這種正常反到有點故意,有點人為了。苟泉從一進辦公室就開始微笑了,苟泉不想讓自己的臉色弄得太難看。不過沒有由頭的微笑實在太累人,苟泉在鏡子裡頭見過自己,顴骨那一把都像巴結什麼人了。苟泉松下面部的肌肉,看見辦公室里還少了三個人,立即想到了衛生間。苟泉走到衛生間裡去,有兩個同事果然在蹲坑。他們叼著煙,並沒有交談的跡象。苟泉走出衛生間的時候恰好第二節課的鈴聲又響了,回到辦公室,空的。一切都太正常了。苟泉在僥倖的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若失。

  但苟泉走上課堂之後越發不踏實了。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了,辦公室里的局面有時就難以預料。苟泉的授課有點信馬由韁,扯來扯去居然扯出和尚和尼姑來了。苟泉做了板書。苟老師做板書時兩眼望著窗外。窗外的雙槓那邊有兩個同事正在小聲說笑。苟泉走神了。苟泉就是在寫完 尼 字之後開始走神的。他的粉筆摁在 尼 字的收筆筆畫上,隨手又塗了一筆。這一塗 尼姑 就成了 屁姑 了。同學們便笑。同學們一笑苟泉立即就有所警覺,側過頭問課代表: 笑什麼? 課代表說: 沒什麼。 苟泉很嚴肅地告誡大家: 沒什麼還笑什麼? 同學們只好止住,繃在臉上。但繃不住,又笑。苟泉回過頭,一回頭臉色就青掉了。臉一青左腮上的巴掌印也露了出來。這個筆誤成了校園內的當日花絮,一下課他的臉就蔫了。老處女賈老師描述說:讓屁熏 糊 了。但苟泉在課堂上沒有 糊 。他走到課代表的桌前,摔下書,命令課代表 站起來 。 明明有事,你為什麼裝得沒事? 這一問課堂上肅穆了。同學們不笑了,不是繃住的,一起進入了哲學沉思。 ——啊?! 苟老師這樣大聲追問。這一問苟老師自己也傷心了。他擦掉板書,痛心地說: 我還能相信誰?

  十年前的那個夏季是多雨的、燠熱的、神經質的。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夏季。大街上布滿了奶油雪糕、三色冰淇淋和冰鎮酸梅湯。它們構成了一九八五年的城市形象。六月二十八日這天苟泉行走在大街上,午後烈日當頭,馬路上反she出銳利刺眼的白色光芒。人們在大街上走動,帶著午睡和夢寐的狀態,地上的影子像麵團,又綿軟又黏稠。但苟泉精神飽滿,整條大街上只有他的身影青蛙那樣一蹦一跳的。他去報到。分配派遣單上他的報到日期是八月十五,但苟泉等不得。畢業了,他終於留在省城成為都市裡的正式市民了。他渴望城市。土地是他的故鄉,他的根系,但城市是土地的夢、土地的靈性、土地的終極與土地的至上。苟泉的口袋裡就揣著這樣的夢,只要報過到,他和城市就合二而一了,再也不是過客,再也不是暫住人口了。苟泉手持分配派遣單,在勝利電影院的門口喝了兩杯冰鎮酸梅湯,心情分外開闊了。苟泉望著大街,大街上很意外地送來一陣涼風。苟泉卻看見這陣風了,它是城市的呼吸,嬌喘微微,芳氣襲人,不像鄉下,披頭散髮,嗓門粗大,整個一潑婦。

  風后就是雨。夏季的暴雨沒有前奏,它說來就來。大街上紛亂了,城市的繽紛色彩在激雨中越發鮮麗炫目了。苟泉站立在電影院的水磨石台街上,被避雨的人群擠到一塊玻璃窗的後面。玻璃上流淌著雨水,大街恍惚了,斑斕了,升騰了,騎車的人流取出預備好的雨披,各種顏色的雨披絢麗燦爛地溶解在這塊玻璃裡頭。苟泉安閒地審視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空間,像看一部電影,而自己就在電影裡頭。這樣的好感覺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一個女人擠在苟泉的身邊,她的身上瀰漫出夏日女性的複雜體氣。苟泉側過身,女人的白色上衣被雨水淋透了,貼在身上。雙辱脫穎而出,呈兩峰對峙之態。苟泉望著她的Rx房,沒頭沒腦一陣瞎高興。多麼好的氣味,多麼好的Rx房!苟泉一定要在本城與這樣上等的城市Rx房結婚的,而不是鄉村xx子。

  報到只用了幾分鐘。但這幾分鐘是一條河,河那邊是鄉村,而河這邊才是城市。苟泉只用幾分鐘就把河那邊的世界一筆勾銷了。一個嶄新的城市生命呱呱墜地了。

  同來的還有一位校友,化學系畢業的賈小姐。學校的校長正好在。他像叔叔那樣與賈小姐握過手,再用行政語言對苟泉表示了歡迎。校長問起苟泉的名字,說 不好 。說苟泉的名字有 苟全性命的意思,太消極了 。苟泉正趕上好心情,遞過去一支煙,解釋了 泉水的泉 。苟泉說: 為人師表,就該像泉水那樣,潤物細無聲,有積極因素的。 校長很開懷地大笑,卻拍著賈小姐的肩膀,點著指頭說 小鬼 。

  從一九八五年九月一日始,苟泉正式實施自己的婚姻工程。他給這項工程很秘密地取了個代號:鵲巢行動。行動是全方位、多層面展開的,自己努力輔之以黨、政、工、團。行動的綱領是建立城市家庭,目標則是找一個與苟泉結婚的城市姑娘。對苟泉而言姑娘現在只是一個概念,有概念就會有概念的外延和內涵。外延和內涵是一對反比關係,用工會主席的話說,這個反比關係就是 要求越高,姑娘越少;要求越低,姑娘遍地 。工會主席丟下話來: 小苟,你要什麼樣的? 苟泉不好明說,心裡頭卻是有步驟的,這個姑娘必須滿足這樣的內涵:一、本城的。二、有本科學歷的。三、漂亮的(註:尤其是Rx房豐滿的)。四、有女性味道的。五、身高一米六十左右的。六、身重在五十公斤上下的。七、有正規職業的。八、長頭髮的。但這八條不是並列的、等值的,它的排列順序隱藏了它們的重要程度。鵲巢行動必須遵循這樣的方針:三從一大。即從嚴、從難、從實情出發;大面積搜尋。如果困難較大,可採取倒記時方式降格以求。但第一條不能動,第一條是玉,第二至第八條是瓦。可為玉碎,卻不可為瓦全。城市姑娘這一條,絕對不能變。

  鵲巢行動歷時一年半。共涉及三十七位姑娘和四位離異少婦。行動沒有取得任何成果。姑娘們都是水下的魚,你一動它就沒有了,一點痕跡都沒給苟泉留下來。惟一留下來的是化學組的賈老師。但賈老師是外地的鄉下人,再怎麼打扮也是一顆精裝的土豆,苟泉一口就把工會主席擋回去了。其實賈老師對苟老師並沒有意思,這完全是工會主席添出來的亂。但看不上是一回事,沒有被看上是另一回事。賈老師對苟老師的怨恨卻結下來了。鄉下人剛進城,保不定什麼時候誰就會傷了誰的心。苟泉對此一無所知。苟泉正傷心地目睹著 姑娘 這個概念的內涵一點一點浮淺起來,而外延卻一天一天擴大開去,與城市一樣開闊,與城市一樣龐大了。苟泉進入城市的企圖在 城市姑娘 面前遭到阻截了。鵲巢行動宣告失敗。

  樂果的出現使鵲巢行動突然間死灰復燃。轉機說來就來,隨樂果的身影亭亭玉立在夏日黃昏的晚風之中。樂果的出現類似於春雷一聲震天響,類似於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樂果是本城的、幼兒師範學校畢業的、長相說得過去的(Rx房比較豐滿)、女人味多少有一些的、身高一米五九的、體重四十七公斤的、有正規工作的、長頭髮的姑娘。鵲巢行動峰迴路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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