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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小孩兒揀起地上的石子兒朝她們扔去,附和著大人的叫罵。這個可憐的女人抱著她的孩子失魂落魄地逃走了,憤怒的人群在她們身後源源不斷地詛咒著。

  我覺得自己的體內被一種即悲哀又矛盾、還夾雜著憤怒和恐懼的東西占滿了。羅斯托克攙住我,低聲對我說:“回去吧,夏爾特,咱們回阿曼德莊園去。我們不能留在這裡……”

  我費力地點點頭;是的,是的,我已經沒有心情再去考慮自己的聖誕節該怎麼過了,現在我只想回家……

  我們在回程中已經無法再高興起來了,原本被我壓在心底的陰影像幽靈一樣浮上來,弄得我很不舒服。羅斯托克在安靜地開車,他天空一般的藍眼睛專心地看著前方的道路,仿佛沒有發現我在悄悄地注視他。可我知道他只是不想面對我,因為他和我在顧慮同一件事。

  他是德國人!

  而我們生活在法國!

  我嘆了口氣,看來並不是戰爭結束一切都可以照著我們最希望的方向發展下去。我把頭移向他,用耳語般的聲音跟他說:“不用擔心,羅斯托克……不用擔心,沒人知道你的身份。”

  他沒有看我,卻挑高了眉毛:“擔心?不,夏爾特,我一點也不擔心這個,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沉默了,逃避似的合上了眼睛。

  當我們回到莊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雅克告訴我調音師已經把鋼琴調試好了,我可以馬上去試試。我糙糙地彈了半首曲子表示滿意,然後回到書房把支票遞給那個調音師。

  他接過來道了謝,不過眼睛卻盯著書架那頭的羅斯托克。我疑惑地問他是否有什麼問題。

  “很抱歉,先生。”他的聲音很沙啞,仿佛受過什麼傷,“我只是覺得您的秘書很面熟。”

  “哦。”我的心頭緊了一下,“是嗎?你們見過面?”

  “不、不。”他搖搖頭,“我在巴黎時曾經因為參加遊行被德國人逮捕過,那時候我好象……好象看見過他,有個軍官和他很像……但又似乎不大一樣……聽說他是奧地利人?”

  我乾笑到:“是啊,他是我的……一位朋友。”

  “那或許是我弄錯了。”可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並不完全相信我的話,“您怎麼可能跟德國人打交道呢!”

  我覺得空氣都快要凝固了,停頓了幾秒種後,我好不容易才用最正常的語氣結束這場談話,把調音師送走了。

  我按著門把手,回頭看看書架邊的人。不知什麼時候他也把注意力放在了我的身上,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識到了我和調音師正在談論關於他的事情。下午的陽光從背後的窗戶照進來,他臉上的表情模糊不清,可是我明白他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沉靜深邃。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種不安,而這不安在幾天後便得到了證實。

  奇怪的表現首先是從我的廚娘開始的。

  迪瓦爾太太原本是個挺和善的小婦人,在我回到阿曼德莊園養病的那段時間裡她做的雞脯子讓我很是滋補了一番。對羅斯托克的到來她也表示歡迎,因為她的兒子參加游擊隊之後死在了一場與德國人的交火中,她同情那些戰爭中受到傷害的人。可是最近我發現她看著我們的目光很不對勁,特別是對著羅斯托克的時候,那種探究、懷疑的神色怎麼也掩飾不了。

  然後是加斯東,我的男僕。這個年輕的小伙子心直口快,很討人喜歡,在阿曼德莊園被德國人占領的那段日子裡他和雅克一直留在這裡,盡心盡力地保護這幢房子。可最近他老躲著我,每次看到我時好象有什麼話要說,最終卻咽了下去。

  唯一不變的就是雅克,他從我父親在世時開始就是這個莊園的管家,似乎沒有什麼能破壞他的工作。我幾次都想向他詢問到底怎麼了,可我也害怕聽到自己猜測的答案。

  如果連我都感覺到了莊園裡氣氛的變化,那麼羅斯托克一定也明白出了問題,可是為什麼他卻若無其事呢?

  大約半個月後我才終於知道了,某些流言已經開始在附近傳來傳去,而內容就是:諾多瓦伯爵的新秘書曾經是德國黨衛軍!

  那天我走下樓梯的時候加斯東正把信送到書房,我看到郵差賽西爾·波里維離去的身影,而我的男僕臉上還掛著一副很古怪的表情,臉頰紅通通的,好象跟人吵了架。

  我想了想,還是開口問他怎麼了。

  “沒、沒什麼,先生。”剛開始他好象不願意告訴我。

  我笑著拍了拍他肩:“加斯東,我真不喜歡看到你心裡有事還瞞著我的樣子!你從十八歲起就認識我,難道還不相信我嗎?”

  “不是的,先生。”他連忙接了一句,“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照實說啊!最近我也覺得你很怪,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

  他搖搖頭:“遇到麻煩的不是我,先生……難道您沒有聽說嗎,有些人……我是說鎮上的人,他們說……科羅拉德先生……是個納粹!”

  我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接著背後冒出了冷汗--

  最糟糕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不發抖:“誰說的?”

  “塞西爾·波里維。他說上次那個巴黎來的調音師在回去的時候告訴他:他曾經看到過科羅拉德先生穿著黨衛隊的制服審問法國人!”年輕人猶豫地看著我,“先生,這……是真的嗎?”

  “不……不會……”我含含糊糊地支吾著,然後狼狽地逃走了。

  這叫我怎麼回答,難道我真的要告訴他:他聽到的一切都是真的,現在跟他呆在這幢房子裡的那個金髮男人的手上確實沾著法國人的血!天哪,那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已經擴散開來的麻煩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坐在房間裡一個下午都沒有出去,直到一陣敲門聲把我從迷亂的思維中喚醒。

  “夏爾特,你怎麼了?”進來的人是羅斯托克,他安靜地站在門口,問我。

  我連忙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然後表示自己有點不舒服,或許是著涼了。

  他嘆了口氣,並沒有如我希望的那樣離開,反而在我面前的窗台上坐了下來。

  “怎麼年紀越大撒謊的本事卻退步了呢,夏爾特?”他掏出一根香菸點燃,“我都知道了。”

  我差點跳起來:”知道?知道什麼?你不要瞎說!“”關於我的身份啊,大概已經在附近傳開了吧。“他的語氣是那麼輕鬆,好像是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這讓我突然有點惱火!”那麼你也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吧?“我把頭扭向一邊。”儘管戰爭已經結束了,可是法國人有多恨德國人,你不會不了解。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了,那麼遲早都會有麻煩找上門來的,即使是我也很難制止!“他吐青色的煙霧,藍眼睛凝視著窗外西沉的太陽,慢慢地問我:”假如真的有人要求把我處死,你會怎麼做?“我的心頭一痛,竟不知道怎麼回答--我不會看著他遭受到這樣的結果,因為他救過我,救過我十幾位同志;可是他確實也殺過法國人,我親眼見到他朝阿爾芒·費舍爾和瑪格麗特·索萊爾教授開槍!我該怎麼去為他辯解呢?

  羅斯托克注視著我變幻不定的臉色,突然狠狠地掐滅吸了一半的煙。他走到我面前,輪廓分明的臉上竟然有種掩飾不住的痛苦:”夏爾特,我不擔心任何事,除非是……你放棄我。“

  ……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殘酷的事情!

  面前的這個男人已經丟下了過去的一切,他是認真地想要重新生活,他努力地補償過自己的罪孽,埋葬從前的一切。他甚至為此差點死在東線戰場上!他愛我,他剩下的人生里就只有我,而我卻不能在這個時候給他最足以安慰的一個承諾!

  看著他默默地轉身準備離開,我終於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他有些驚訝地轉過頭看著我,那雙布滿了痛苦的眸子裡一下子閃出某些光亮。

  我嘶啞著嗓子低聲說到:”對不起……“

  一雙有力的手猛地把我從椅子上拉了起來,我還沒有回過神就被摟進了一個寬闊的胸膛,火熱的吻不斷地落在我的額頭、臉頰和嘴唇上。羅斯托克一直喃喃地在我耳邊呼喚我的名字。我閉上雙眼,環抱住他的身子。

  是啊,我們已經經歷過了戰爭和死亡,還有什麼困難是不能克服的呢?”我不會放棄你的。“我輕輕地告訴他,”永遠不會!“——

  時間一天天過去,聖誕節離我們也越來越近了。羅斯托克和我已經開始籌劃該怎麼來過這個難得的節日。

  戰後的歐洲到處都很貧窮,看起來以前那種富庶的生活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美國人的貸款和資助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因為很多時候並不是有錢就能買到自己的想要的東西。好在雅克很會精打細算,就跟我母親健在的時候一樣。他把莊園裡的一切都操辦得井井有條。

  我悄悄地思考著該送給羅斯托克什麼禮物,那應該是一個他絕對想不到的禮物,我準備在平安夜給他一個驚喜。

  自從我向他做出承諾之後他雖然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可是我知道他很高興。他隨時都微微上翹的嘴角和如同天空一般清澈的藍眼睛裡都浮現出一種名叫”滿足“的東西。

  然而流言已經逐漸向我們包圍過來了,這是我們都感覺到的事實:當我們外出的時候有不少人用奇異的、揣測的目光看著我們;郵差賽西爾·波里維每次來到這裡都會用憤怒的眼神掃過羅斯托克的臉;迪瓦爾太太和加斯東不再給他好臉色看,漠視他的需要,有時候卻用責怪的眼光看著我。

  羅斯托克仿佛什麼也沒感覺到似的,可我明白他私下裡在盡力博得他們的好感。他不對別人的譏諷和試探作出任何反應,總是用最溫和的語氣跟他們說話,甚至還主動去幫忙。要是在從前我怎麼也不相信這個男人也可以如此謙卑!我忽然覺得有時甚至自己都開始替他感到難過了……

  儘管如此流言還是導致了最壞的結果,在12月17日上午,雅克告訴我鎮上的戈蒂埃警長來拜訪我。

  這個留著絡腮鬍子的中年男人曾經在淪陷區里加入過助逃網絡,也是一位地下抵抗英雄,他的臉頰上至今還留著一道醒目的傷痕。當他坐在我的沙發上時很直接地在寒暄過後進入了主題。”近來我聽到一些很不好的傳聞,伯爵先生,是關於您的新秘書。“他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盯著我,”有人說……他是德國人!“我冷冷地望著他,用最平靜的表情緩緩點了點頭:”是的。“”可是您曾經說他是奧地利人。“”那是因為我不想惹來什麼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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