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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霽道:“臣……托皇上救的人呢?”

  楚元秋疑惑道:“什麼人?”

  李霽一怔,心中暗道不好。“便是那被周俊臣捉去的人,名喚徐溪月。”

  楚元秋微微蹙眉:“可是穿著道袍的年輕男子?”

  李霽頜首。正是。“

  楚元秋垂下眼,又拿起案上那枚琴穗撫弄:“……死了。”

  周俊臣關了人,原先曾打過一頓,也沒從他口中撬出些什麼來,還曉得關起來留待後看。每日餵兩口水,丟兩個饅頭進去,只想留著他多活幾日已是那人白賺來的了。

  待顧東旭找上門來,周俊臣一門心思都放到了顧東旭與李霽身上,不曾想後院中關著的那人曾被他重傷,卻不曾遣醫來治,傷口感染,早已是奄奄一息。一口氣強撐了好幾日,等送飯的下人發覺饅頭已堆了好幾個卻無人來吃的時候,屍體早已涼透了。

  周俊臣哪裡會在意一條人命,只是頭疼若顧東旭吵著要見人,該拿什麼藉口拖延他。

  等李霽與顧東旭出了京,楚元秋慢慢著手將朝中周氏根脈拔出,周俊臣暴跳如雷,從探子處得了個消息,便出府向花香樓去了。

  周俊臣指名要見柳若檀,花香樓的老鴇自然不敢反抗,乖乖將柳若檀領了出來。

  周俊臣原先常宿宮中,竟是一眼便將這數年未見、已由稚嫩少年長成清峻佳人之人認了出來:“柳臨湘?!”

  他冷笑:“難怪皇上好幾回易容喬裝跑到這倌館來,原是插了你這枚棋子。”

  周俊臣命柳若檀為他奏琴,待唱到“幾回秋去,春日近”之時,驟然站起來將他連人帶琴掀倒在地,怒喝道:“好大的膽子!你可是在暗喻勤王早晚將取代皇上?”

  也不等他申辯,周俊臣從侍衛處奪了佩刀來,一刀刀向他身上招呼,仿佛每一刀都籍他的身子將痛傳至楚元秋處,一腔怒火泄了慡利。

  周俊臣是小人,更是個無腦的小人,辦事心狠手辣,心眼小如針孔。

  楚元秋未如他預料一般震怒,甚至宮中的探子傳來的消息只稱皇上飲食起居照常,除子時起來嘔吐了一番急召太醫診治外,並無異常。

  若無這樁事情,或許日後楚元秋念在父皇的面子上,也不至恨到判了他凌遲三千六百刀的極刑,死後還將他鞭屍七七四十九日。

  周俊臣從未將人命放在眼中,手段毒辣,報應到了自己頭上,大約也是曾料到過的。

  李霽愁容滿面地出了宮,走到顧東旭落腳的客棧前卻是躊躇不前,竟徘徊了一炷香的時間方才鼓起勇氣進去。

  顧東旭見他獨身而返,眼中失落不掩:“……他人呢?”

  李霽垂著眼不敢看他,支吾了許久方才開口:“……死了……”

  出乎意料的是,顧東旭並無什麼激烈的起伏,反倒是崔少宴先跳了起來,雙目赤紅地欲撲上去:“你說什麼……?!”

  他還未靠近李霽,卻被武冰一個箭步上前,攔了下來。事到如今,崔少宴哪裡管攔在面前的人是誰,只覺耳中嗡鳴不斷,絕不相信方才李霽嘴唇一張一合,吐出的是那二字。他一腳踹翻了桌子,目眥盡裂地瞪著李霽,一字一頓道:“不。可。能。”

  即便心中早已想過的事情,由別人簡簡單單說出來,卻也是決計接受不了。

  兄弟三人偷偷摸摸蹲在房上,揭瓦偷窺兩位師父的事情仿佛就在昨日,又仿佛只過了一個時辰。再眨一眨眼,那人的音容笑貌還在眼前閃爍,仿佛一伸手就能觸碰的到。

  顧東旭平靜地仿佛在說無關之人,他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李霽:“再說一遍。”

  李霽只覺喉頭如灌石灰,乾澀火辣,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顧東旭與崔少宴未哭,他的鼻子卻已發酸了。

  李霽用力捏住內袖,深吸了一口氣,大聲道:“死了!”

  顧東旭依舊無甚神情,點點頭:“屍體呢?”

  崔少宴彎下身,慟哭失聲。

  李霽帶眾人去到刑部,將徐溪月的遺物領了出來,只有一件破了洞沾血的青色道袍與一枚木簪子。

  顧東旭垂著眼接過來,依舊是那句:“屍體呢?”

  李霽心緒混亂如麻,抓來刑部的官員問了,木然地回話道:“埋了……”

  顧東旭面無表情:“埋哪了?”

  李霽眩暈欲倒,強打起精神領著眾人來到京外一處小山丘。

  徐溪月的骨灰埋在底下,還有好心人為他立了一塊石碑。

  顧東旭一言不發,跪下來以手刨地,李霽蹙眉攔住他:“你做什麼?”

  顧東旭冷冷道:“挖出來,帶回陳陽鎮。”

  崔少宴緊咬著下唇,撲上來隨他一起挖。

  絳色的泥地沾了雙手的血,被染成玄黑。

  李霽不忍看,只覺胸口發悶,呼吸幾乎凝滯。

  挖了一陣,崔少宴起身拾來兩根較粗的木棍,繼續刨了起來。

  明明是最熟練的事情,眼下做著卻是無力至極。

  兩人刨了好一陣,總算露出泥下一個棕色的瓦罐。

  顧東旭將瓦罐捧了出來,用衣擺仔細擦去罐上的泥土,遞到崔少宴懷中:“師兄,你替我將他帶回去。”

  崔少宴與李霽俱是一怔:“你……”

  顧東旭鬆了手,轉頭就像那石碑上磕去。

  李霽眼疾手快,將自己的手墊了上去。

  “嗵”的一聲悶響。

  顧東旭懷了必死之心,用的力道原是極大的,被李霽的手擋下大半,額角亦磕在石上,當下血流不止。

  李霽的手被他撞得血肉模糊,指骨磕斷了幾根,疼得幾欲昏厥。

  崔少宴反應過來,將骨灰罈放到一半,用肘彎夾住他的脖子,將他撲倒在地:“你這狗日的畜生!你跟老子一起回去!跪在師父面前謝罪!”

  “老子將他帶回去?只要你敢死,老子勢必先你一步到達閻王殿!你給我走著看!”

  顧東旭偏過頭,一言不發。

  崔少宴一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顧東旭身子微弓,依舊咬牙不吭聲。

  崔少宴依舊不解氣,一拳往他右臉招呼過去,幾乎使盡了一身氣力。顧東旭被打得眼冒金星,右頰迅速腫了起來,牙齒磕破了皮肉,吐出一口血水來。

  崔少宴還欲打,李霽已扭過頭,淚流不止。連武冰武火亦不忍再看下去。

  大約是這兩拳打通了他身體某一閉塞的關節,顧東旭一臉的淡漠終於撐不下去,眉心揪到一起,眼淚洶湧如注。

  他捂住臉,弓起身子,痛哭哀嚎聲響徹山谷,在空曠的土地上久久迴蕩。

  當夜,哭暈了的顧東旭被崔少宴背回客棧,崔少宴自己去酒樓灌了個酩酊大醉而歸。

  他滿面通紅,身形搖搖晃晃,在客棧外的柳樹下遇到了正望月發呆的武冰。

  武冰看見他,也不知是該躲開,或是該上前質問。然而崔少宴這副悲痛的模樣與他比起來,竟是將他心中的疼痛襯的弱了。

  崔少宴打了個酒嗝,笑意盈盈地邁著醉步走上前:“冰美人兒~~”

  武冰怔了怔,已是許久未聽見這樣的稱呼了。

  崔少宴的腿打著顫,腳步囫圇,走的步子太過了,將武冰撞得一個踉蹌。

  武冰扶住他,眉心緊蹙。

  崔少宴嬉笑道:“美人兒~~你騙我的對不對?”

  武冰心酸不已,乾澀地開口:“從來都只有……你騙我。”

  崔少宴板起臉,不悅道:“胡說!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武冰嗤笑,眼睛轉向一旁,盯著路面的石子:“你說你喜歡我。”

  崔少宴表情又鬆了下來,涎著臉湊上去:“喜歡喜歡,我自然是真的喜歡你,恨不得日日將你摟在懷中。”他故作嬌嗔:“你可知你那時候中了毒,我急得心肝都疼了,恨不得將你的毒引到自己身上來……那時候我待你,可有半點不周到?”

  武冰心中一軟:“可你……”

  “嘿嘿。”崔少宴賴笑了兩聲:“冰美人兒~~我只是沒有說過,我會只喜歡你一個……”

  武冰驟然被一瓢冰水澆了個透心涼。

  他呼吸急促,手掌不自覺地攥成拳,一字一頓道:“你不要以為你會難過,我的心就不會傷!”

  崔少宴醉眼朦朧,將唇湊上去欲吻他:“這幾天可想煞我了……”

  他不是不喜歡,只是不懂也不信,會有天長地久、非卿不可的感情。

  武冰一拳擊在他胃部,登時將崔少宴打倒在地,腹中翻江倒海,吐的昏天暗地,涕泗橫流。

  武冰還不解氣,但見他偏頭倒在穢物中,淚流不止,又不忍再做什麼說什麼了。

  他嘆了口氣:“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話說完,背過身離開了。

  第二日,崔少宴與顧東旭醒來後將行裝打點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將徐溪月的骨灰罈裹在行囊之中。

  他讓李霽將四蛋子牽了出來,要一併帶回陳陽鎮去。

  李霽的手被厚厚的紗布裹著,痛的鑽心,倒緩解了其他情緒。他垂下眼:“不如我將赤……五卜子也給你。”

  顧東旭搖頭,淡然道:“不必了。四蛋子既是我帶來的,自然由我帶回去。京城這個地方,我什麼也不想留下。”

  李霽心中一陣鈍痛。

  他送二人出了京,始終垂著眼。

  顧東旭扭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走了。”

  他提起馬韁欲揮下,卻被李霽突然伸手拽住:“你還會回來麼?”

  顧東旭嘴角牽了牽:“回?陳陽鎮才是我的故鄉,我自然要回那裡去。”

  李霽闔上眼,努力不讓淚水留下來。他哽咽道:“我……喜歡你……”

  顧東旭不言。

  兩人僵了一陣,顧東旭微微蹙眉,正欲開口,卻見李霽已拾整好心情,強扯出一個笑容來,眉眼彎彎:“顧兄,我等你三年。”

  顧東旭眉心猛地一揪:“……不必。”

  李霽笑著鬆開手:“你只消記得……”

  顧東旭不等他說完,一踢騾腹,口中高喝一聲,已騎著四蛋子駛了出去。

  崔少宴闔上眼,又悠悠睜開,淡淡看了李霽一眼。這眼神中已沒了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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