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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余恨歪頭,看到龍雲騰站在不遠處,黑色的大氅被朔風揚起,露出身高九尺的雄壯身體。

  兩人遙相對視,蘇余恨粲然一笑:“有勞龍城主襄助。”

  龍雲騰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半晌,低聲說:“榮幸至極。”

  常風俊抬手握住刀柄,想要將長刀拔出來,然而他先受了龍夫人一記拔山掌,又被蘇余恨剔穿掌骨,已是強弩之末,將死垂危,幾次用力都未能將長刀拔出,只得眼睜睜看著蘇余恨步伐輕快地逼近過來,風流傾城的雙眸中閃爍著詭譎的神采,竟不像人,反而像一隻前來索命的山妖野魅。

  巨大的驚駭像cháo水一般湧上心頭,常風俊幾乎無法喘息,只能徒勞地拔著刀柄,猙獰的面目漸漸被絕望淹沒,他雙目猩紅,死死盯著蘇余恨,喉間擠出嘶啞的聲音:“你要報仇,該去找安廣廈,是他嫁禍與你,也是他屠的棄風谷……”

  “卻是你剮的阿夢。”蘇余恨平靜地說。

  提及十年前被活剮了的蘇夢醒,常風俊心頭狠狠一抽,痛不欲生地咬住了牙關,樂其姝說那是自己和龍凌的孩子,龍凌信了,自己卻絕不能相信――他怎麼能相信,他活剮了自己的孩子,那冰冷的三千三百三十三刀,每一刀下去,都血肉橫飛……

  蘇余恨輕聲道:“阿夢是個好孩子,只用了半年時間,便已領悟且共從容心訣,三年後,就練到了第四重……”

  常風俊視線模糊起來,他仿佛看見一個神采飛揚的少年龍行虎步、拳腳如風,他飛騰起來,瀟灑自如、身輕如燕。

  沖天的血霧潑上眼帘,小少年轉眼被拘上了斬佞台,手起刀落,斬佞台上瀰漫著濃郁的血腥,他卻是塊硬骨頭,緊緊咬住牙關,到死都沒有一聲求饒,只一雙黑黢黢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

  那是自己的孩兒……

  常風俊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膝蓋一軟,單膝跪在了地上,身體狼狽地佝僂著,仿佛中了牽機之毒般狂顫著蜷縮。

  蘇余恨揪住髮髻,強迫他抬起頭來,冷漠地看著狼藉不堪的臉,嗤了一聲:“阿夢被剮成了骨架,不如我也把你剔一個相同的模樣……”

  話未說完,常風俊忽然發出一聲驚恐至極的悲嚎,悽厲得不似人聲,他猛地站了起來,力氣之大竟硬生生將腳掌從長刀上撕扯下來,踉蹌著後退幾步,摔倒在雪地里,他沒有爬起來,反而坐在雪地中,雙手瘋狂地抓向自己的傷腳。

  “他……他瘋了嗎?”一個人驚駭地叫了起來。

  只見常風俊手指如爪,幾下便將一條腿抓得血肉模糊,然而放開腿,抱著被蘇余恨剔除了皮肉的右手,放在嘴邊,兇狠地咬了下去。

  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抬頭,看到一片人影從風雪後隱現,為首一人金衣白馬,疾馳而來。

  安濟飛馬冒雪而來,遠遠便從馬背上騰起,幾個騰躍,落在眾人眼前,看一眼常風俊的境況,一聲慘烈痛叫從喉間溢出:“舅舅?”

  積雪已有一尺余厚,常風俊仿佛惡鬼附體一般瘋狂地啃咬著自己的皮肉,周圍凌亂的雪地上濺滿鮮血,慘不忍睹,觸目驚心。

  他撲上前去,伸出二指想要點住他的穴道。

  然而常風俊卻反應極快,一骨碌爬起來,如同護食的頑童一般,一邊抱著手臂用力啃咬著,一邊跌跌撞撞地跑向遠方。

  “舅舅!”安濟驚叫。

  龍雲騰冷聲道:“他已經瘋了。”

  “不!”

  “多行不義必自斃,”龍雲騰漠然道,“他活剮親子、誤殺正妻,早已罪無可恕,還有棄風谷和風滿樓的累累血債,少盟主,他不得不死。”

  安濟痛苦地搖著頭:“我何嘗不知他罪無可恕,可我仍想救一救他,我想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那死去的那些無辜之人呢?”龍雲騰看向他,“誰來給他們一個機會?”

  安濟眼淚模糊了視線,喃喃道:“可他是我的舅舅啊……”

  蘇余恨唇角銜著一抹邪笑,嗤了一聲:“你若真想救他,不如給他一個痛快,省得這鬼哭狼嚎得讓人腦仁兒疼。”

  安濟雙目絕望地盯著前方的雪地,尺多厚的積雪中出一道雜亂的腳印,灑滿了骯髒的污血,遠處傳來常風俊似哭似笑的叫聲。

  他突然大步走到馬邊,取下弓箭,對準常風俊拉滿強弓。

  人們驚呼:“少盟主!”

  安濟滿臉是淚,淚水模糊了視線,他忽地放下弓箭,抬手抹了把臉,可是淚水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根本擦之不盡。

  一個屬下急道:“少盟主三思!常閣主雖然瘋癲,但是帶回盟總,請名醫診治,未嘗不能痊癒啊!”

  安濟聞言,茫然地看向那個人。

  那人又道:“常閣主縱然有過,但他為盟總立下過汗功勞,功過相抵,大不了從此退隱江湖便是!”

  安濟渾身顫抖著,死死咬住了下唇,他怔怔地看著那人半晌,就在那人以為自己說服他時,忽然抬手,又一次用力抹了一把淚水,猛地拉起強弓,鋒鏑直直對準前方瘋瘋癲癲的身影。

  那人驚叫:“少盟主?”

  安濟果決地撒出了箭矢,離弦之箭穿破風雪,鳴鏑發出悽厲的呼嘯聲,一聲慘叫從遠處傳來,常風俊踉蹌的身影猛地僵直,羽箭插進了他的咽喉,一寸不差。

  眼看著前方的身影搖晃著倒了下去,安濟雙膝重重跪在了雪地中,熱淚滾落,喉間傳出嘶啞的哭泣聲。

  蘇余恨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少盟主武功不怎樣,箭法竟如此精準,遠在百步之外都能she中,真是神she手……”

  安濟劇烈顫抖著,抬眼往前看去,淚水模糊了視線,他仿佛看到當年常風俊親手教自己箭術的情景。

  “哎呀,又she歪了,這什麼破弓箭!舅舅,給我換一把好弓來!”

  “濟兒休得浮躁,來,左手握弓,須得再穩一些,右手搭弦,瞄準那處,切記,前推泰山,發如虎尾……好!”

  “中了!中了!舅舅說得果然不錯!”

  耳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屬下飛奔過來:“少盟主,常閣主已經……”

  “我知道,”安濟粗重地喘息著,他慢慢站起身,看到幾個明日閣弟子將常風俊屍身抬走,沉聲道,“你方才說到功過相抵……”

  “是。”

  “抵不了的,”安濟聲音喑啞,卻異常堅定,“人命關天,沒有用功勞去抵人命的道理,舅舅已罪無可恕,即便他立過汗馬功勞,他依然罪無可恕……”

  說罷,他甩開披風,大步走到馬邊,牽住韁繩,轉臉看向蘇余恨:“真相已經大白,這十年來天下盟欠你良多,我會督促盟總,昭告天下,還你一個清白,並儘快做出補償。”

  蘇余恨道:“清白?本座可不稀罕,若說要什麼補償,本座只想要他當兒子。”

  安濟順著他枯瘦的指尖望去,看到龍雲騰陰沉的臉,頓了頓,臉色僵硬地說:“我會轉告盟總的……”

  第八三章

  目送安濟帶人消失在雪幕中,龍雲騰抱起阿姊,一步一步走向馬車,衛先生快步迎上前來,打起一把寬大的油傘,撐在龍雲騰頭頂。

  將龍夫人的屍首放進馬車中,龍雲騰低頭看著她,生前的猙獰已經褪去,臉頰瘦削蒼白,透著懾人的冷峻,猶如一片死寂的雪峰。

  龍雲騰抬手,指尖懸浮在半空,顫了半晌,才慢慢落下去。

  眉依舊是月棱眉,弦月尖尖,眉骨卻高高挑起,龍雲騰想起年幼時,阿姊尚未出閣,有雲遊女冠曾說她峰脫眉骨命不達,眾人失色,阿姊卻只是將那女冠攆出城去,一笑了之,並未放在心上。

  “當年若隨那女冠去家修仙,是否就不會有今日這般慘絕收場?”龍雲騰喃喃地說,過了片刻,又低聲苦笑一聲,“但那就不是你了。”

  即便遵父命遠嫁千里之外,但她龍凌此生騎的是烈馬,揚的是千帆,區區常風俊,怎不手到擒來,豈料這世間,比烈馬更難馴服的,是人心,比千帆更難掌控的,是感情。

  指尖慢慢拂過她臉上的亂發,龍雲騰痛苦地吁出一口氣,抬起頭,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白雪茫茫的山林,一隻冰冷的手無聲無息地搭在了肩膀上。

  龍雲騰脊背僵了僵,卻沒有回頭,只淡淡道:“你如今證得清白、大仇得報,我已沒有什麼可供你利用的了。”

  “兒子這樣跟爹說話,真是欠打,”蘇余恨的手指沿著肩膀爬到他的脖間,指尖沾滿血污,帶來濃重的血腥氣,一把捏起他的下巴,強迫他轉過頭來,“你死了阿姊?”

  龍雲騰冷聲:“你要幹什麼?”

  “本座也死過至親,”蘇余恨笑嘻嘻道,“或許會難過幾日,但很快就會過去,連夢都不會多做一個。”

  龍雲騰轉過身,看著他絕美傾城的眉眼,裡面只有粲然的笑意,並無一絲悲傷,他突然從心底騰起巨大的暴虐,驟然出手,一把將他摜在了馬車上,大手狠狠扣住他的咽喉。

  蘇余恨愜意地倚著車壁:“兒子,你脾氣忒差了。”

  “你怎能如此冷漠?”龍雲騰低吼,“你當真沒有心嗎?”

  “心?”蘇余恨手指捲起一縷髮絲,在齒間輕輕咬著,長眉一挑,媚眼含笑,“那是何物?”

  龍雲騰覺得有一隻巨手,將自己五臟六腑全都捏碎,巨大的疼痛之後,是難以言表的空虛,他茫然看著蘇余恨的笑顏,突然覺得他的美貌像一劑盪心鴆毒,甜美旖旎,卻見血封喉。

  不由得鬆開手,喃喃道:“是啊,心是何物?我武功已臻化境,渾身如若銅皮鐵骨,為何心……還是會疼?”

  “大約是享的福太多,吃的苦卻太少吧,”蘇余恨閒閒地說,笑盈盈地看著他的臉,突然道,“阿夢是你的外甥?”

  龍雲騰知道之前他定是隱藏在來客中混入漱石莊,知道了蘇夢醒的身世,點頭:“是。”

  “怪不得你這麼像他。”蘇余恨抬手摸著他剛毅的臉頰。

  他的手指仿佛寒冰一般冰冷刺骨,龍雲騰抬手,覆住他的手指,掌心幾乎被凍得一個激靈。

  耳邊傳來蘇余恨喃喃猶如夢囈一般的笑語:“我家阿夢若長大,也該是這樣的丹鳳眼、臥蠶眉,抿著唇角,不苟言笑……”

  龍雲騰皺了皺眉。

  聽蘇余恨輕笑著說:“我想他了……”

  龍雲騰眸色深沉,解下大氅,將他包裹起來,柔軟的貂絨簇擁著蘇余恨毫無血色的臉頰,在灰濛濛的天地間,一邊是濃烈的黑,一邊是病態的白,只有他額角的胎記,是唯一的色彩。

  “不管你把我當成什麼,”龍雲騰攥著他冰冷的手指,“我想要你,一直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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