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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月兒,”他把手中的鑰匙塞了回去,臉上勉強笑著,“我不能這樣做,我暫不會離開馮家的。”

  “嘿,你這個死腦筋,”月兒生氣地擰著一下他的手臂,“這有什麼關係,你是我的阿誠哥啊,我們倆還分什麼你的我的啊?!”

  “不行就是不行。”阿誠還是一口回絕。

  兩人在攝影棚外吵,引來不少正忙著收拾物械的工作人員的目光。

  “我以為你會……高興的。”月兒眼眶兒紅了,一臉的委屈。

  阿誠不由心痛,拖過月兒的手,兩人步出電影公司,在微薄夜色的商業街上慢慢踱步。

  霓虹斑駁閃爍,在平整的磚板路上劃下一道道雜亂的光痕。

  不時有各色人影擦身而過,濃郁的香氣,艷紅的薄唇,軟糯的調笑,“喀喀”做響的皮鞋聲,由近至遠,又由遠至近;偶爾走過披著制服而坦胸露肚的洋海員,高舉酒瓶,嘴中咕囔著誰也聽不懂的曲調,吵吵鬧鬧地緩緩離遠。更多的是伸到面前瘦如枯枝的手,呆滯無光的眼神:“少爺小姐,給些餬口鈿吧。”

  如此光怪陸離的世界,本該離他們有多遠?

  兩人無聲地走完一段路。

  “月兒,我現在不會離開少爺的,”阿誠終於開口說,“我還有阿三,不能不管他。”

  “為什麼,”月兒捏著手裡的鑰匙,眼裡溢著未乾的淚水,“馮少爺是個好人,他不會為難我們的,如果是阿三的話,我們可以住在一起啊。”

  “我知道,但是……”阿誠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想說,不為什麼,是我不想離開,可他怕她會問個不停,而這一切又無法解釋。

  月兒沒有得到答案,突然被接過手中捏著的鑰匙,阿誠對她微笑:“讓我想一下好嗎?”

  總算笑開顏,卻讓眼睛裡的淚珠兒滾落下來,阿誠連忙扯起袖管給她擦卻被擋住。

  “你啊……”瞪一眼這個傻瓜,拿出白絲絹遞給他,讓他小心地擦,恍然還是那個愛做夢的女孩兒,青衣素麵,在遠山襯映的碧空里對心上人單純的微笑,只是從那裡帶來的安寧,會在這霓虹下分崩離析。

  擦完淚,牽著手走,有一句無一句的閒聊:

  “阿誠哥,他們要幫我改名字。”

  “改名字?”

  “導演說要叫個好聽點的藝名,公司里給我起了,叫胡云夢,你說好不好聽?”

  “不好聽,我還是覺得月兒比較好聽哦。”

  “可我覺得很好聽啊,很像電影明星的名字呢。”

  “你說好聽就好聽吧……”

  “就是好聽嘛……”

  “……”

  漸漸遠去的不只是聲音,還有那被不夜都市的零亂燈光撕成碎片的身影,他們再也不用回頭看,來時的一切已經不復存在。

  *************

  公共租界,十同里一間看似已經倒閉的破舊旅館門口,一個著青灰短衫的男子匆匆走來,他在進門之前謹慎地左右迅速瞄了幾眼,然後立即拐入門內,把門從里關緊,倒插門栓。

  登記櫃檯前有人伸出頭朝他張望了一下,一語未吱,用手指點向幽暗的樓梯後即縮回木格子裡放下布簾,裡面算盤珠的撥打聲。

  所有窗戶被厚實的布簾密封,空氣很不好,夾雜著cháo濕的霉酸氣,讓來客不由直皺眉頭,他未做停留,拿起掛在木格旁邊鐵鉤上的油燈,小心地走上樓梯,樓梯長年失修,踩一步就“咯咯”作響,讓人頭皮發麻雙腿發顫。

  走廊里兩旁各有三間門緊閉的房間,來客走到右側居中一間,推門進去,屋內有電燈亮著,他一口吹熄手中的油燈把它掛在門外,舉眼掃了一圈屋內的人後露出滿意的笑容。

  屋內除了有三個人外,還有幾隻厚木條封的箱子,用糙皮小心地包裹著。

  “辛苦辛苦,各位能把東西運到這裡真是不容易啊!”來客伸手與屋內幾人一一握手。

  “哪裡,如果沒有你的相助,這批東西哪有這麼容易到手啊!”屋內一錦衣人客氣著。

  “這是依言留下來的幾箱,請你先查看一下。”

  箱子被相繼撬開,在燈光下,一支支駁殼槍,一桿杆步槍,一隻只手雷泛著金屬必有寒涼光芒,耀花了觀者的眼睛。

  “好好,”來客笑得合不攏嘴,“陳老闆不虧是陳老闆,真是講信用啊!”

  “當然!陳老闆對合作良好的人向來是不虧待的。”錦衣人也笑著,從身邊隨從手中接過一隻錦盒,雙手捧到他面前。

  “這個給先生的。半數是交易的酬金,半數是陳先生未能替先生完成心愿的補償,請先生笑納。”

  “陳先生真是很客氣啊!”不用打開箱子,他已經知道裡面是什麼東西,用手掂著那沉重的份量不由臉上泛光。

  果然,盒蓋一揭,十根金條亮燦燦地躺在紅絲絨布上,朝它們未來的主人露出迷人的光輝。

  “太好了,”接受者迫不急待地一把抓住錦盒,“謝謝陳老闆的慷慨,希望今後還有合作機會哦。”

  “當然當然,和先生合作果然愉快得很,陳先生也相當滿意。”錦衣人淡然一笑:“既然事已完成,此地不宜久留,恕我們先走一步。”幾人迅速走出房間,來客小心地尾隨著他們,直至看到人都沒有異常地消失在街頭,才放心地重返房間,把所有箱子都一一封牢,然後跑到樓下的木格子前敲了幾下,裡面的布簾揭起,一張青灰的面孔湊在格子前。

  “樓上的貨替我找地方先放幾天,喏,這個先給你,餘下的事成後再付。”從口袋捏出一疊大票從木格子裡伸進去。

  “曉得了。”裡面的人沉聲應著,乾瘦的手指抓起鈔票迅速放在自己的口袋裡。

  “我先走了,這幾天風頭太緊,要不為了今天的接貨,我還真不敢跑到這兒來,現在正清查著呢。”

  “你自己要當心點。”布簾放下。

  來客走出門口,匆匆消失在夜幕中。

  ***************

  車內的空氣因剛加過油的關係有點油腥氣,阿三把車窗搖下來,吹進一股冷風,把味道驅散了,也把爬上的困意吹走。身體有些疲乏,因為馮公館大少爺的訂婚宴會而前去幫忙伺候賓客,著實站了一天。

  今天讓他注目的不是宴會上的一雙主角,而是馮二少爺和他的未婚妻容光煥發甜蜜相擁的情景。看著這一雙曾經讚嘆過的人,總不禁想到哥阿誠,於是胸口就像壓了個鐵砣,墜得難受,哥在少爺懷裡如痴如醉的面容成了可怕的夢魘,隨時讓他一身冷汗也覺得噁心難忍。

  他卻無法厭惡哥阿誠,只能厭惡擁抱他的人,深惡痛絕快變相為仇恨,特別是在那一夜再次看到兩人之間的糾纏不休。

  他抱他,竟然那麼緊!

  阿三被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恐攫住,哥怎麼能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露出從未曾在他面前出現過的幸福表情?!仿佛自己的整個世界崩塌,或者被遺棄,讓他不知道如何來處理目前所要面對的狀況。

  “哎呀,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有人打開車門一屁股坐上駕駛座,手裡拎了一隻油光光的紙袋。

  阿三從自己的情緒中擺脫出來。

  “哎呀,不要愣著,這是剛出籠的小籠包子,快吃吧?!”

  熱騰騰的紙袋放在手裡,讓手指溫和起來。

  “咦?你怎麼了,臉繃著,是不是等久了,不開心啦?”

  阿三搖頭,擠出一點笑容:“沒等多久啊,你的事辦好啦?”

  “是啊,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快吃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說完就把車啟動,向前開去。

  肚子是餓了,看著手裡的食品發著誘人的香味,阿三也就不客氣地捏起一個包子就往嘴裡塞。

  “阿剛,你恨過人嗎?”他突兀地問身邊開車的人。

  阿剛一怔,別過頭哂笑:“什麼意思?”

  “就是……很討厭一個人,就算這個人對你有恩,但還是很討厭,恨不得……恨不得……”阿三皺起眉頭,試圖找個正確的表達方式。

  “恨不得殺了他。”阿剛接口替他回答,還是笑著。

  阿三差點把半個包子卡在喉嚨里,恍然後點頭:“是啊,恨不得他從來沒有存在過。”

  阿剛看著他:“你恨誰啊,阿三?”

  阿三搖頭,繼續啃包子,他怎麼敢說出口。

  “如果我恨一個人的話,”阿剛沉默半晌,他略一俯身,左手把方向盤右手在車底座摸了幾下,取出一物什,“就用這個要了他的命。”

  阿三睜大眼睛,嚇得不敢動彈。阿剛手中拿的是一把槍,一把真正的駁殼手槍,烏黑錚亮,寒光四she。

  “呵呵,你怕個什麼,這個沒有子彈的。”看著他的表情,阿剛笑出聲,手勢熟練地把槍頭倒轉,手指一撥,彈出空彈匣給對方看。

  “喏,你試試。”

  阿三扔掉手中的油紙袋,遲疑地伸手去拿槍,到半途又縮回。

  阿剛不耐煩地把槍塞到那隻發抖的手中,看著前方被車燈照亮的路面,木無表情地說:“沒關係的,小兄弟,沒有子彈的手槍只是一堆爛鐵而已,殺不了人的。”

  槍握在手裡頗具份量,寒冷而堅硬,阿三近乎敬畏地看著它,他記得在教會醫院那晚,有幾個特務拿著這種東西把醫院裡的眾多人一個一個押上車,沒有人敢在這把東西的指壓下稍做反抗。

  “阿剛,你殺過人嗎?”

  阿剛並不正面答話:“如果我殺過人,你怕不怕?”

  阿三想一下,搖頭:“你不會殺我的,我不怕。”

  “你這麼肯定?”阿剛突然收起笑容,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迅速抓向那握槍的手往下一扭,阿三吃痛鬆開,槍落於敵手,並把它抵在阿三的腦門上,整個動作不出數秒,小命已被人捏在手中。

  阿三驚呆,被槍管抵住的地方馬上要皮開肉綻,他慌忙大喊:“這槍沒有子彈的!”

  “哈哈哈哈,好小子,反應挺快,”阿剛大笑,把槍放下,“看你臉色發白,我還以為你會哭呢。”

  這是個要命的玩笑,阿三覺得自己的心快跳出胸膛了,他狠狠地瞪著阿剛:“你想嚇死我啊?!”

  “呵呵呵,你不是沒事嘛,”阿剛滿不在乎地嬉皮笑臉,“我發現你們兄弟倆的應變能力都不錯哦,只是性格好象很不一樣哦。”

  阿三一把甩去他的手,抓過那支差點把他嚇死的槍放在手裡反覆把玩著。

  “告訴我,你到底恨誰啊?”阿剛再次問這個開始試圖自己拆開槍的男孩。

  他沒有回答,把槍握在手裡學著扣扳機的姿態。

  “我不恨誰。我……恨我自己……”好半晌,才冒出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把手中的槍還給阿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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