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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恍十五年。

  轉眼他已經三十三歲。有時候就在他倚在觀景台的矮牆邊上時,這十五年過得如此之快,也許和他連一個夢也沒有做過有關。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像他一樣活著的人,仿佛生活在一個十分細薄的平面玻璃板上,連一個凹凸顯現的夢都沒有過。可是他毫無抱怨,只是在母親死去的時候,他才流露出一種厭倦和疲累之後終於解脫的輕鬆。然而他旋即又因此深深地感到愧疚。他覺得母親的恩慈值得他永遠不息地去憑弔和懷念。

  不過,隨後,夢來了。

  那個夜晚他第一次一個人在這套房子裡睡覺。他感到害怕,卻也不敢開著燈,生怕再看到那些堆在房間裡的母親的舊物。直到半夜才漸漸入睡。居然開始做夢。夢就像是厚實的帘子,因為太久沒有練習的原因,他感到自己就像笨拙的獸,粗鈍地大口喘息著,終於費力地鑽進了夢。

  那是她的臉。像是水面攪碎的月光一樣幽怨地蕩漾。漸漸平靜之後終於盈滿成完整的一個。他不知道是應該害怕還是歡喜這樣的夢,可是越來越多的光聚過來,女人的臉已經格外清楚,卻仍舊那麼地cháo濕。他知道,他應當打撈起她,掬捧起她,像是他過去瘋狂地愛著她時那樣。她開了口,聲音卻仍是舊樣子,小女孩兒那樣的清脆。她說,他母親離開了,她才敢來,進到他的夢裡。他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可是他聽到她說話的幽怨,他的心就很疼。疼得像是剛失去愛情時那樣。他開始覺得,其實這十五年根本沒有長度和質地,他現在仍舊在他的十八歲里,面對著他蓬勃的愛情和那張驀地跌落的她的臉。

  所以,他決定回去,這是十五年前他應當做出的決定。在他料理好母親的後事後不久,他回到了B城。

  5)他把故事說到這裡。中午已到,窗外的街道開始忙碌,吉諾看到她的同學騎著自行車回家,他們都沒有看到她,他們不會知道她在這裡面度過了一個相當奇妙的上午。

  她知道她爸爸等不到她去吃午飯,肯定發怒了,也許在到處找她。管他呢。她對自己說。她第一次對自己說那麼灑脫的一句話,像是成功地發she了第一顆人造衛星一樣歡欣鼓舞。她喜歡他的故事,儘管這個故事只是一段,她也好奇故事的全部,卻並不焦急,她開始把自己完全放開,讓自己沉溺於他的悠長和緩的訴說。她停了一會兒才有些惋惜地說:

  「你媽媽是個了不起的母親。」

  「是的。」他表示同意。

  「唔,不過,你到底為了什麼事情非得自殺呢?夢裡出現的那個,又是誰呢?」吉諾已經猜測到後來進入他的夢的當然是他的愛人,並且她顯然已經離他而去。原來這其中還是個哀婉的愛情故事,她想。

  他不回答,只問她:「中午到了,你需要回家去了嗎?」

  「不,不,沒有人管我的。我想聽你說故事呢。」吉諾一聽到他說到走,臉色都變了。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打算怎麼辦,她爸爸在找她,她得上課,而這些都不再重要。她成功地跳離了每日每天裡機械重複的生活。她現在只是坐在這裡,聽剛剛認識不超過三個小時的陌生男子說著虛無飄渺的故事,然而她卻那麼篤定地使自己相信,她從此將過上一種非同尋常的生活。

  他微微一笑:「你爸爸會擔心你的。」

  「沒事的,你繼續說呀,好不好?」她連忙催促,口氣竟然有一點像是在撒嬌。她內心微微怔了一下。因著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有對誰撒過嬌。她的生活中只有父親一個男子,而他卻像是冰山那麼堅固冰冷,讓她不可靠近。可是現在她竟然可以撒嬌,像是所有這麼大的女孩一樣享受著她們特有的權利。

  他顯然喜歡她這樣,她剛才說話的時候聲音略略地發嗲,淡淡粉紅色的小腮幫一鼓一鼓的,像是正在迎風盛放的杜鵑花。於是他點點頭說:

  「我們邊吃邊說吧。」

  這個中午,吉諾吃到了生平第一塊牛排。牛排放在鐵板上,滋滋作響,脆白的洋蔥紅艷

  艷的番茄,還有葡萄酒做得醬汁,她笨拙地刀叉並用,嘴角沾滿油漬,一片忙亂。黃橙橙的通心粉,拌著紅艷的番茄醬十分誘人。她自己就吃下了那分量十足的一大份。她雖不是一個對食物十分貪戀的人,卻也在這個中午顯現出一種超乎尋常的激動。她終於不用再和父親坐在亂鬨鬨的小快餐店裡吃那些難以下咽的食物,她也不用因為對面坐著的那個粗俗男人發出的響亮的咀嚼聲感到難為情。她對這一切充滿感恩。她的恩人還帶著哀婉動人的故事,他又開始了訴說。

  6)跳馬。他還是要提起跳馬。不,不,他其實不是要先說起跳馬,他是要說她。可是他一想起她,就會想起跳馬。他的夢裡,她就一直在奔跑,然後一躍,跳過去。這一幕就像是一捲髮了狂的錄像帶,反反覆覆地播放著這一段,而她在裡面像是一隻上了發條的豹子,敏捷地飛跑,然後十分輕盈地一躍而起。他在夢裡大聲喊她的名字,他請求她停下來。他的腦子裡映著她的臉,他亦能看到她愁怨的表情,然而她的腿腳卻不止不休。她越跑越快,輕得宛如飄拂的葉片一樣無聲無息。每一次在騰空的一霎那,他覺得她的身體會驟然嘩啦一下,散了架。他甚至怯懦地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只是仍舊大叫她的名字。

  他驚醒,知道她從未離開那架跳馬。他疑心靈魂並非人們所說的那樣,能夠順利地脫離肉身並且飄上天空,頃刻間重獲自由。他卻覺得這靈魂就像一條軟繩一般地,被死死地纏繞在世間的一處,無論如何都無法得以解脫。

  他於是決定回來找到那跳馬。他覺得他必須,把她的靈魂從上面解下來。

  他回到B城。他還沒有回到學校,只是在火車剛剛在這個久違的城市停靠的時候,他就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她的氣息。事實上,她的氣息密布了這整座城市的天空。哪裡都是她影子,他們的影子。他想起他們曾一起來過火車站。他們計劃著私奔,他和她牽著手,也是秋天,不過時節比現在還要晚些,她穿了厚厚的毛衫仍舊瑟瑟發抖。他們在月台邊站著,火車隆隆地叫起來,然後像個打著呵欠的響尾蛇一樣上路了。他們只是看著,累了就坐下來,她從她的橙子色背包里拎出一罐可樂遞給他。她還喜歡在包里放些花花綠綠的小零食,所以如果他們在這裡坐得久了,他就會看到她從包里陸續拿出話梅或者糙莓軟糖這樣的零食。他們之間的對話反反覆覆就是那樣的幾句:

  她問他:「我們走吧,就現在。」

  「嗯。」他十分堅定地點頭。

  「我們去一個他們都找不到的地方,自由得像是大森林裡的小浣熊!」她說,她每次說的時候所用的比喻都有所不同,可卻都是一樣的激動,眼睛一直盯著從身前離開的火車,一隻手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好。」他十分誠懇地表示同意。

  這是每個黃昏里他們放學後的一段時間。他們喜歡來這裡,像對將要私奔的小情人,內心彭湃地站在這裡等待著出發。然而又在每一個夜幕降臨的時刻,他們照舊騎上單車,他送她回家,然後親吻她的臉頰,戀戀不捨地說再見。而這在火車站深情的對話仿佛只是他們每天延續著的家家酒遊戲。當然在這種不能每時每刻廝守的愛情煎熬令他們都十分痛苦。可是他請她諒解。現在的他,僅僅是個高中生,他沒有能力給她什麼——他深知這是一個多麼需要保護和關愛的女孩,她的父母雙雙死於車禍,她在舅舅家長大,是個懂事很早,極少給人添麻煩的安靜女孩。她的柔弱和身世悽苦令他心疼,並且更加想要好好地照顧她。

  所以他很少對她說起他家裡的事。他的父親在他兩歲的時候愛上了別的女子,最後決絕地帶著那個女子遠走高飛了。他和母親一直是相依為命的,他就是母親的全部天空。他常常想,倘他真的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一走了之,母親的生活是否還能繼續。在遇到她之前,他從未違背過母親,竭盡全力地讀書,一心想著以後能給母親好一些的生活,讓她不再那麼辛勞。

  可是他無法抗拒她。她盛大而美好,像是他童年時闖進神秘肅穆的天主教堂猛然間抬頭看到的眩目的玻璃花窗。是的,他不僅覺得她美,還覺得她帶著一絲一絲神聖耀眼的光芒。自她在高二開始時,忐忑羞赧地被老師帶進班級,安排在他斜前方的位子上,他就被她耀眼的光芒蒙住了。從他的座位的角度看過去,能夠看到她的側臉,上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打在她的臉上,像花兒一樣一片一片花瓣地打開,然後蕊的香氣就迎著他漫過來。他怎麼能抗拒呢。

  像大多數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他急於向心愛的人表達自己的情感。他來到她的面前,終於有一天。他穿著乾淨的校服,瘦高和十分白皙的皮膚使他看上去有點詩人或者貴族的氣質。他很直接地對她表達了愛意。令他欣喜萬分的是,女孩接受了他。他們開始偷偷地相愛,甜蜜而心驚膽戰。

  那絕對是一份熾熱得不能更加燙手的愛情。燒壞了他們的頭腦,他們都變得軟綿綿的,喪失了鬥智,只是想一分鐘也不分開地廝守在一起。這份愛情的熱烈,使他們沒有覺得有什麼禁區是不能逾越的,或者說,他們覺得理應毫無保留地彼此擁有。於是他們開始做愛。他們是這樣的歡喜彼此的身體,深溺其中無法自拔。他們開始不再去月台眺望遠走的火車,不再排演著私奔的二人話劇。他們開始在放學後急匆匆地跑去學校旁邊的一間小旅店。那裡暗仄cháo濕,只有一張床單洗得花花搭搭的雙人床。可是這裡成了他們最神聖最奇妙的遊樂場。

  她懷孕了。他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想帶她去動手術她卻是不肯的。她十分堅定地告訴他,她的媽媽在天之靈看到她要拿掉這個孩子一定會很傷心。她想要生下這個孩子。她覺得學業那些於她都不那麼重要,而她一心想要保有這個用他們之間熾烈的愛打造的小孩。她的想法令他十分吃驚,然而他卻也無法不感動。他知道她從不懦弱,自怨自艾。相反的,她勇敢而義無反顧,從不知悔改。

  他覺得他必須和她一起承擔,既然她已經這樣決定了。他帶著她去見他的母親。他和她坐在一邊,母親獨個兒坐在對面,下午的咖啡館,黑洞洞,生生的冷。他字字懇切內心忐忑地對母親講述了他們之間的一切。她坐在他的旁邊,把手放在他的雙手間,低著頭,只是聽著他的訴說,一言不發。他的母親的臉像是一塊已經板結的石膏那樣的冰冷堅硬。她也一言不發,卻死死地盯著坐在兒子身邊的女孩。她看起來是那麼單薄瘦弱,可是她卻有著這樣大的力量,她現在要把她的兒子帶走。生生地從她的身邊,把他拽走。

  他說完所有的事,最後請求母親讓他們一起離開。他說他會等她生下孩子之後,尋找新的機會繼續念書,他也會在找到工作賺到錢之後回來看望母親……母親仍是緊閉雙唇死死地盯著那女孩,半天她才對女孩說:請你離開一下,我想單獨和我的兒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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