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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給自己點了一枝煙——這時的璟還極少抽菸,偶爾在難過的時候拿出一根點上,她慢慢在藤椅上坐下,閉上眼睛,晃了幾下:這藤椅很舒服,藤枝一點都不扎人。璟輕輕地說。

  是個二手貨,很便宜。小卓立刻說。他始終很膽怯,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

  小卓長大了,懂得省錢了。璟沒有睜開眼睛,笑著說。

  小姐姐,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我知道錯了,我不應該不經過你的允許,就和小顏在一起……小卓的語氣像是私奔的小兒女對封建家庭的長輩說話。璟搖搖頭,苦澀地說:這是你的自由,你長大了。

  不,我應該先問你的意見的。對不起。小卓垂頭喪氣地說。

  我不是你的家長。璟煩躁地回答他。她睜開眼睛,坐起來,不再搖晃藤椅,嘆了口氣說:小卓,你的這個決定沒錯。只是我覺得我應該搬走了,你瞧,你已經長大,會照顧自己了。璟絕非與他慪氣,只是覺得令自己表現得若無其事似乎做不到。女人的妒忌是最要命的東西。

  不要,小姐姐,不要離開我們。小卓繞到她的前面,抓住璟的手。聽到小卓說的是「我們」,璟就黯然笑了一下,旋即又想,自己怎麼對個別的字詞還那麼計較?她眼眶紅了,委屈地說:我記得小時候你問我是不是長大就不會被惡鬼欺負了,我說是,你就很害怕,害怕我先長大,丟下你自己走了。現在看來,原來不是這樣,原來是你先長大了。

  不是,小姐姐。是你很早很早就長大了,已經走出去很遠很遠,遠得我看不清你了。小卓在璟的腳邊蹲下來,迎面緊緊抱住了璟。看到璟不置可否,小卓又說:小的時候,我也覺得,會一輩子和小姐姐在一起,心裡不會喜歡其他女孩子。爸爸走後,我便和小姐姐相依為命,成了彼此的惟一親人。可是,我們卻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親近了。小姐姐看起來是那麼高,像雲端的塑像,冰冷的,夠不到的。怎麼才能走近小姐姐的心呀,我常常想。

  璟迷惘地看著小卓,問:是這樣嗎?

  你像是我的一面鏡子,可我從你這裡看到的自己,是那麼懦弱無能,我不能幫你分擔任何憂愁,看著你那麼憔悴沉默,但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再給你更多的麻煩。小姐姐,你知道嗎,我每天都提心弔膽,害怕自己生病。我知道那很貴,而且也會讓你更加辛苦。

  璟一陣心絞,哽咽道:你做到了,小卓。自從陸叔叔離開我們之後,你一次也沒有生病。可是我從來沒有覺得你沒用。你是令我繼續生活下去的動力。

  但我並不是你真正需要的人。你喜歡我的爸爸,不是嗎?他讓你覺得安全,溫暖,不是嗎?你在寄宿高中躲著不見他,努力去做所有的事情,都是為了他不是嗎?爸爸死後,我很難過,但他一直沒有離開我們。他在我們中間,因此你常常把我當成爸爸。小卓雖然語氣淡然,可還是讓璟愣了一下。她和小卓從未涉及這個問題。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但她必須承認,當她和小卓靠得很近的時候,她就能感到,陸逸寒也很近。但她還是否認道:不,不是這樣的。小卓,我沒有把你看做他的替代品,我能夠分得開。

  我不是替代品,但我這裡也沒有你的愛情。小姐姐,你喜歡給我買天藍色的衣服,但你從來不知道,我不喜歡天藍色,喜歡天藍色的是爸爸啊;小姐姐,你以為我最喜歡的畫家是蒙克,可喜歡蒙克的是爸爸而不是我;我覺得我們生活在一個懷舊的家裡,周圍所有的東西都是爸爸喜歡的……但你永遠都不知道我喜歡的是什麼。小卓說著,酸楚難當,埋下頭去。

  小卓本打算好好地給璟過一個生日。那日他給璟剪頭髮,與璟約定要她打開自己,令周圍的人可以靠近。璟答應的時候,小卓很開心。然而那天下午她卻失蹤了。沒有電話,沒有任何留言。他們不能想像,只是去散步,怎麼能那麼久。而他們準備了野餐的小竹籃、午餐肉和金槍魚做的三明治,小顏準備了好大一塊橙色格子的餐布,鋪在地上像一隻小船。

  諾亞方舟,小卓說。小顏就不禁抿嘴笑了。她湊過來,親吻了一下小卓的臉蛋,然後輕輕說:那麼我們就坐著諾亞方舟逃難去吧。

  他們還有借來的寶麗萊照相機,是為了拍合影準備的。手裡攥著去郊外的大巴車票。可是一直等到深夜,才接到她的電話,嘈雜的聲音,只說不回來了,便掛斷了。小卓和身旁的小顏回身去看了看他們那條生動嬌艷的諾亞方舟,相濡以沫的念頭就在那一刻變得更加深楚。再打過去電話,才知是酒吧,已打烊。

  房東來要房費,開學了要交書費,還有一個出版商莫名其妙地來問姐姐要稿子……他們應對著這些最粗魯直接的事,無依無靠彼此安慰令他們走得更近。

  事實上,小顏是一個頗為早熟的孩子。她的情又來得濃烈,對於愛因為匱乏變得謹慎而計較。她必須說出來,不會隱藏。她亦需要回應,回應是荒原上的一堵圍牆,能夠讓她聽到聲音,抵擋內心的驚懼。能夠不再冷。

  那個晚上他們看電視也看到了恐怖電影,但是這時小卓已經不會害怕,他是男子漢了。反而,他要護著小顏,張開臂膀讓害怕的小顏依偎。看完後他們互道晚安,回房間去睡覺。可是忽然小顏抓住了小卓的手:可不可以去你的房間,我害怕。

  她鑽進了他的被窩。她咯咯地笑了。小卓看著她的笑感到迷惑。可是這迷惑是天下最美的蜜糖,沒有人能夠抗拒。當她把舌頭塞進他的嘴裡,小卓什麼也看不見了,除了小顏濃密的頭髮像是一片溢滿香氣和愛欲的森林。

  小顏與你不同,她看起來是那麼嬌弱,令人忍不住想要保護。她也是一面鏡子,但反she出的我,是真的我自己,長大的自己,沒有爸爸的影子疊在那裡。小卓說。

  璟只是覺得之前很久所做的,自己以為很漂亮的,原來都是錯的。她努力給他最好的,令他感到充足,原來這些並非他想要的。她一直在強加給他,直到小顏來了,解救出他,他才快樂。

  既然小卓快樂,那便是好的,而我也自由了,解脫了,不再為了別的人活。璟閉上眼睛,重新盪起了藤椅。

  隱約中,她聽見樓下的人在放崑曲《遊園驚夢》,那女子的聲音像是搪瓷盆的碰撞一樣尖利又情誼不絕。她倏地想起很多年前,奶奶喜歡聽這些。奶奶坐在燈前給璟fèng過冬的棉衣,小收音機里就是崑曲。現在想來,那是奶奶的動情時刻罷,心中仍是未滅的期許。她想起奶奶不聲不語,年輕便守寡,半生都是孤單一人,心中亦有許多哀怨。早早被夢驚醒的人自是難當黑夜漫漫,可是與其仍舊眷在那裡佯裝入夢,倒不如起身,尚且留得下半夜的清簡自在。如今她覺得自己的夢也醒了,那麼她也要灑脫起身才好。

  璟伸出雙臂,對小卓說:再抱一抱我吧。

  小卓久久地擁抱著她,在這一片充滿廢靡的夾竹桃香氣的陽台上,她失聲痛哭,隱隱聽到樓下的《遊園驚夢》唱到了最哀婉處,小卓輕輕地撫著璟的頭髮:小姐姐,我是多麼愛你。可是這愛是一條怎麼也不能抵達你的繩索,半截的梯子。我在下面仰望太久,都無法觸摸到真實的你。所以最終放棄了。原諒我的懦弱。

  璟只是哭。這鑽入雲端的高,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多麼可笑和虛假。她在多麼低微的地方,她在尋期的又是怎樣尋常淡泊的情誼。可是終究不能得。

  樓下的崑曲戛然而止,像是提醒璟,該走了。璟的心驚了一下,忽然覺得世事不過轉瞬幾年,奶奶聽過的曲子,現在已經到了她這裡。而那對命運的漸漸鬆手漸漸冷漠,是與生俱來並隨之繁衍的。

  璟的堅持離開令小卓他們都感到為難。可是終是沒有辦法,只能看著她走。她整理自己的箱子,才發現,幾乎沒有什麼屬於自己的東西。沒有幾件衣服,幾本書。多麼可笑,我們的璟。搬家到這裡的時候覺得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東西,搬也搬不完。可是要走的時候卻發現,沒有什麼要帶走。

  璟只是用上學背的大號書包,裝上衣服,一雙拖鞋。然後把她所擁有的幾本叢微的書放進去。就是這些。她走到門口。轉頭對隨她過來的小卓說:

  我走了。房費水電費我會幫你們付著。你們生活用的錢我也會打到小卓的存摺上。有事你可以給我在的雜誌社寫信,我便會收到——她有意留這樣曲折的聯繫方式,是想他們大概不會再聯絡,卻又擔心著他們,希望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讓她知道。現在她該交代的事情都已經說完,可以沒牽掛地走了。然而她的心裡是多麼不舍。如果一切是做一些事便能挽回的,她一定會竭力去做,她又對小卓說:待我再搬去一個有大陽台的房子,你要幫我去種指甲花呀。

  璟悽然一笑,踏出門去。38那日璟離開家,就到山上去拜祭陸逸寒。沉和正在那裡等她。他們一起在山頂的大風裡站了一會兒,然後下山。沉和說:我已經幫你把那個書商的事情處理好了。他沒有看過你的書稿,所以不會知道你寫得那麼好,因此只是給他些錢就應付了。

  謝謝。我會儘快還給你。璟覺得這「儘快」顯得有些虛渺,但還是如此說了。

  你若想報答我,就用心寫下一本書。我向你保證,它會改變現在糟糕的一切。沉和堅定地說。

  你這樣相信我?璟輕輕地說。

  到了山下,璟與沉和道別,沉和問她是否回家,可以先送她回家,也可以見見小卓。璟說不,我不回家。我要另外去找個地方住。沉和問為什麼。璟說,小卓長大了,他有女友了,我是個多餘的人。璟說完自嘲地聳聳肩。沉和說,你暫時住我那套房子吧。那裡沒有人住。璟搖搖頭,說:不用了,謝謝。我一生中好像還沒有像現在這樣的日子,沒有任何約束。剛才在荒涼的山上站著的時候,我忽然想,如果我哪裡找個隱秘的地方死掉,又沒有人在意我的失蹤,一定很久很久才會被發現。好了,讓我走吧,我從來沒有嘗試過這樣自由的日子。

  璟背離沉和而去。

  璟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她能隱隱地感覺到沉和在後面跟著她,但她亦不回頭去尋究。那個夜晚璟就像風塵僕僕的女俠客。她先是遊蕩到了曼的「曼陀鈴」。她想,我竟然從來沒有進去過。於是她走進去。好比一根彈簧,超過了極限負荷,便沒可能再恢復到原有的狀態。她現在好像完全打開了,任憑這樣,不再防範,不再緊張。她從無這樣閒散,竟然可以坐在酒吧快意喝著烈酒,大口吞吃芝士蛋糕。

  嘔吐。她很快陷入她的暴食循環。璟把自己關在酒吧的洗手間久久地俯身摳喉,想要吐出吃下的所有食物。然而在陌生的環境裡,在那麼熾亮的燈光下,羞恥也是加倍的。門的把手被人來回地扭轉——有人試圖進來。她發不出聲音,她是這樣地懼怕自己發出聲音,懼怕門沒有關好。那麼這將是一場最沒有迴轉餘地的被捉被示眾。她更怕在這裡遇上曼。似乎是因為很久沒有吐了,這對她變得更加艱難。喉嚨像是一個鏽住的閥門,怎麼也無法沖開,哪怕她那麼猛烈地去撞擊它,卻仍舊不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眩暈,血都衝上了前額,頭頂,幾乎令她失去了知覺,她只是感到眼睛腫脹,淚水機械式地湧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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