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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如先 天壽的後半截話只見嘴動,卻聽不見聲音,因為此時滿城槍炮聲大作,已經分不清來自東南還是來自西北了。

  天祿大聲喊著問,力圖蓋過四周的轟鳴: 你說什麼?

  天壽湊近天祿耳邊,可著嗓子嚷: 我說,先回家,她要不在,再出來找!

  好吧!先回家! 天祿大聲叫著,並做著手勢,指著自己的背,還要背天壽。天壽已經站起身,邁步朝前走了。

  兩人跑到古通巷口時,見那位曾在西門撫慰百姓的太守大人騎馬匆匆而來,滿臉激憤,神態高傲,後面有兵勇追著呼喊 請大老爺回! 太守大人理都不理,撥馬就走掉了。太守隨從中的一人對路邊一熟人說,太守大人親至南門請守門將領開門放百姓逃生,門將不但不開,還出言不遜,看來如今再沒有法子可想了等等。天祿聞言對天壽小聲說:果然大事不好,這城斷斷是守不住的了。話還沒說完,遠處傳來一片喊叫: 北門破了!北門破了!

  天祿天壽不知是真情還是訛言,正進退兩難之際,忽見旗人數百名,其中多老弱婦女,一個個蓬頭垢面,哭天喊地號叫而來。後面跟著的漢民也有數百人,朝著南門猛跑。看這情狀,城破是真的了!

  天壽忽見漢民叢中有主婢兩人,極像是英蘭和她的貼身女僕,拽著天祿就追。但人多街窄,擁擠不堪,他們怎麼也追不到近處去分辨。

  南門口百姓聚集達千數人,但城門竟也被黃土磚塊堵死,急切之中不能開啟。旗人兵弁數人,打開小側門柵欄,放旗人出城。漢民緊隨其後也想跟著逃出,旗弁立刻命兵勇以刀刃火器逼住,喝道: 你們漢人豈能從這裡通行! 說著下令開火,旗兵立刻朝人群開了槍,打死打傷數人,逃難漢民轟然後退,頃刻間奔逃一空。

  天祿天壽再跑回古通巷,就遇上敗兵潰將蜂擁而來。真所謂兵敗如山倒!他們爭先恐後地奪路,一邊跑一邊扔掉頂帽脫掉號衣軍服,火槍弓箭刀槍旗幟更是拋棄一路。留刀在手的兵弁,竟去砍居民大門,要求進家躲避,還狂呼亂吼 再不開拿你們全家開刀! 後面槍子火箭蔽空而來,敗兵們只得如飛逃走。天祿趕緊把天壽扯到一棵路邊的古槐樹幹後暫避。

  不料古槐樹下的一角小門呀地突開,開門的竟是曾在葛府中為英蘭抬轎子的轎夫鮑某,他驚訝道: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們怎麼還在街上!快進屋!

  進屋坐下,才覺得四肢像散了架子一般,極其疲乏,天壽更是面孔雪白,仿佛隨時都會暈倒。鮑某端上一壺涼茶,他倆急急飲下,不啻玉液瓊漿。看鮑某神安氣定,忍不住問他為何不逃。鮑某笑道:我光棍兒一個,四壁空空,靠力氣吃飯,不過愛吃口老酒喝碗好茶,不怕偷不怕搶,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就這一條命也不能白給他!誰想要,拿三條命來換!說著又笑起來,讓天祿天壽羨慕不已。

  他們懸心著英蘭的下落,鮑某聽說,也催他們趕快回家看個究竟,他也斷定英蘭夫人決不肯離開那處宅院。趁著外面槍聲漸稀,兩人趕緊出了鮑家直奔西城。

  出門行不到百十步,前面巷子中槍炮聲驟起,火箭如飛星在空中划過,落在他們附近地面,立刻轟響炸開。天祿飛快地把天壽按倒在地,說,快護住頭臉,這裡想必還有官兵與夷兵巷戰!真是好樣兒的!

  不多時,槍聲越來越遠,兩人站起身,趕快朝前跑,數名躲避槍炮的百姓也跟著他們一塊兒跑。剛跑到范公橋,就遇上大股夷兵列隊而來,一個個紅衣白褲,端著槍,見人就she,正在過橋的百姓立刻成了靶子。

  天壽天祿身邊兩個人先後摔倒,血流滿地。天祿卻就地趴下,一個跟斗滾過了橋。天壽慌亂間踏在血污上,滑了一跤,沒能跟上師兄,被夷兵隔在了橋這頭。如雨的槍彈飛she而來,容不得遲疑,天壽反身鑽進小巷子,雖然躲開了夷兵的追擊,卻與天祿失散了。

  葛府的住處雖然深在僻巷,大門外樸素無華,竟也有逃兵的蹤跡,滿地都是他們扔掉的衣帽刀戈,天壽不敢從大門走,轉向更僻靜的後園門。離後園門不過十來步,將要轉彎過去,忽聽鄰家門fèng里傳出低低的呼喊聲:

  快別往前走了!夷鬼在殺人!

  天壽茫然直視,見二十步外的巷口,一人從馬上倒下,濺血飛空,再俯首一看,十步內赫然數具屍首,倒臥血泊中,內中並無官兵,全是本地居民。天壽既驚又憤,急忙沖向後園門,正要敲門環,發現門是虛掩著的,趕緊進園,回身把門關死,如飛地跑回前院。

  那正是一天中最熱的午時三刻,當神情緊張、滿頭滿臉大汗、衣服上多處血跡的天壽突然出現在後堂門口的時候,上午就已經陸續回來的家人婢僕都額手稱慶,甚至口念阿彌陀佛。為天壽急得團團轉的英蘭,一見血糊糊的小妹,驚慌地叫起來:

  老天爺,你又受傷了?傷在哪兒?快讓我看看!

  急忙上去細細查看,知道是滑倒血污中沾上的,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雙手合掌,閉了眼睛說: 天可憐見的,到底把你給望回來了!

  天壽一見英蘭果然如她所料,早就回來,不由得渾身無力,一下子跌坐在曬得火熱的石階上,一時間腰痛腹痛腿痛驟然襲來,她咬緊牙關,用雙手蒙住了臉,卻怎麼也止不住從心裡朝外擴散的陣陣顫抖。

  這麼熱的地兒怎麼能待,要坐下病的!快回屋! 英蘭叫青兒和她的貼身丫頭趕緊把天壽扶進堂屋,靠在榻上歇著,又吩咐婢女打水倒茶,自己挽袖擰手巾,親自給天壽洗臉換衣服 然而,周圍人們的忙碌,天壽幾乎沒有覺察,沒有在意,這半日的可怕經歷,使她還有幾分呆傻。

  天壽終於定下心,端起茶杯正要喝,目光忽地一掃,登時把茶杯往桌上一,急問: 二師兄呢?他還沒回來?

  放心,他早回來了,見你沒回來,又出去找你了 天祿身上功夫好,極是機靈,不會有事的! 英蘭強笑著極力撫慰天壽。她也只能這麼說。半個時辰前,天祿發現天壽還沒回來的時候,眼神都直了,誰勸也不聽,汗沒擦一把,水沒喝一口,立刻就又跑出去尋找師弟。英蘭知道決留他不住,只是慨嘆而已。

  天壽起身就走,英蘭一把拉住: 你別走!他找你,你找他,這不弄得兩岔了嗎?外面那麼危險 幹什麼非要去送命?

  天壽瞪了英蘭一眼: 那你為什麼騙我們,半路上自己返回?

  英蘭嘆道: 這還用我多說嗎?我若不答應,你們倆肯走嗎?我若真的跟你們走,我自己心裡過得去嗎?

  天壽心裡當然明白,既感動又不滿,當下不好再說什麼,只是要走,可力氣又不如英蘭,掙脫不開。突然間,城西又傳來一片密集的槍炮聲,飆駭雹掣【飆駭,指炮火形成的巨大氣浪;雹掣,形容子彈像冰雹一樣快而密。】,如雷如電,震動得房梁都在微微發顫。眾人吃驚地互相望望,英蘭感慨地低聲說:

  海大人雖然不無殘暴,他領的兵倒真是強悍敢戰不怕死!真難得啊!

  天壽聽得槍炮聲,更加焦急不安,說什麼也得出去找到天祿。但她脫不開英蘭的阻攔,便使氣道: 哪怕找到他的屍首,我也得去!

  英蘭也生氣了: 我怕你還沒找到他的屍首,自己先成屍首了!

  天壽更加不管不顧: 成屍首就成屍首!我自己願意!

  英蘭更加強硬: 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我管不住天祿也就罷了,說什麼也要管住你!

  我不要你管!

  我就要管!

  你憑什麼?

  就憑我是你姐姐!長姐如母!

  天壽急得暴跳如雷,生平沒有這麼亂喊亂叫過。英蘭就是不撒手,眾人圍著勸說,誰也不敢動手拉。這一家還從沒有這麼鬧過,可誰都不是為了自己,也就誰也不能怪了,這又怎麼勸?

  勸無可勸、解無可解之際,天祿突然衝進屋裡,叫道:

  快放手!我不是在這兒嘛!是大活人兒不是屍首!

  眾人猛地一靜,一齊望著天祿。天祿強壓著心頭的激動,笑道: 想叫我天祿死可沒那麼容易!兩回當成漢jian要斬首都沒死成,這會子還能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對不對?

  眾人這才醒悟過來,英蘭天壽立即把天祿圍住上下打量,天祿笑道: 沒事兒,胳膊腿兒都全,一根頭髮絲兒不少!也多虧這雙腿腳利落了。英蘭姐說得對,天壽要是出門兒,真得白送死!

  天壽仿佛沒有聽見天祿在說什麼,反而一聲尖叫,指著天祿肩窩的一塊血跡,也像方才英蘭那樣驚恐地說: 你這是怎麼啦?受傷啦?

  天祿低頭看了看,說: 不是我的血,是個夷鬼的血濺到我身上了 我從小校場跑回來的,那些青州兵真是好樣兒的!各城門都已經失守了,他們退到小校場又跟夷鬼大戰一場,先是火槍對she,後來又逼近了刀槍肉搏,真殺了不少夷鬼!

  英蘭審視著天祿,說: 你定是去幫青州兵巷戰了!

  天祿並不作答,只是懊惱地說: 可惜沒有後援,夷鬼人多勢眾,還是把青州兵打散啦!

  英蘭說: 守城兵勇也很是強悍。我在樓頭遠遠望過去,北門敵樓都被夷炮擊中起火了,北城門下槍炮火箭還在互相噴she,抵抗極是頑強;直到東城樓起火、夷鬼炮火叢集,城上才不見兵勇身影;但夷鬼炮火攻擊處,還能看到有數十兵勇伏在城堞間不住地還擊!駐守城上的,都是日前從城外調進的青州兵 可恨城中城外一個援兵都沒有!只怕城上兵勇都 英蘭說不下去了,眾人也都低了頭。

  在輕輕的嗚咽聲中,傳來了一陣夷兵軍樂隊的鼓號奏樂聲。

  英蘭和天祿天壽都知道,這是夷人在慶祝勝利,在宣告占領了鎮江城。

  屋中一片靜默,空氣凝固了,每個人心頭都沉重得像是壓上一塊巨石,天祿朝自鳴鐘掃了一眼,指針指在未刻。從夷兵放炮攻城、擊潰城外劉提督和齊參贊大軍、攻破城池、攻破駐防旗營,至此僅三個時辰!青州兵的血白流了

  忽聽大門上傳來一陣大刀亂砍的聲音,眾人一驚,頓時緊張慌亂。天祿如一家之長,立刻指揮著眾人:女眷們退回到後樓樓頂承塵之上躲避,男僕隨老葛成在過廳、中堂、後堂守候,他領著青兒和兩名男僕到前院應付。只有天壽不肯聽他調度,不願隨英蘭到後樓,而要跟他一同往前院,天祿只得依從了。

  這處房屋內里寬敞華麗,但是門臉小、門板厚,院牆高近兩丈,外觀樸素甚至有些破舊,很能表現商人不顯富、防偷盜、怕人窺探的心理。葛夫人的妹夫是徽州富商之後,作為居停主人,處處可見其用心良苦。此時還真顯出了它的長處:厚厚的門,被大刀砍了一會兒並無破損,小小的門臉兒也讓持刀者覺得油水不大,砍門聲停了。門外傳來的是一片夷鬼夷語啁啾,夾雜著馬嘶鳴、馬蹄響,還有一陣又一陣的狂笑,聲音漸漸遠去。

  天祿天壽他們提著的心剛剛放下,又聽得遠處群喊救命、婦女尖聲哭叫、夷鬼呵斥吼罵和大笑,此起彼伏,所有這些聲音會合一起,在夜空中震盪,沉重地撞擊著人們的心。

  天壽突然憤怒地挺身而起,捏著小小的雙拳,纖細的黑眉高高揚起。天祿輕聲地叫了一聲師弟,望住她,目光凝重地搖搖頭。天壽咬得牙咯咯響,終於唉了一聲,重新坐在前院的台階上,低下頭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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