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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一個個都象重病人,垂著頭,軃著肩,拖著腳步,魚貫而行。冥宅寢殿的後門是為他們打開的,他們便是為大行皇后殉葬的那三十名奴婢。他們已經服了毒藥,正拚出最後的氣力走進火葬常只有死在冥宅里,才是他們最大的光榮,他們的家屬親人才能得到那筆數目挺高的賞銀。

  阿丑把臉貼在兩根鐵欄杆之間,仿佛成了一具殭屍,連她的面色也泛出死人似的慘白,只有烏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從面前走過去的一個又一個殉葬者。在衛士們面前,岳樂覺得難堪,心頭火氣,一把將阿丑提了起來。任憑他把她的手臂幾乎捏斷,阿丑連頭都不回,全然不理睬。這可把岳樂氣壞了:一個下賤的奴婢,竟不把身為王爺的主人放在眼裡!他一甩手,阿丑便摔出去好遠,頭重重地撞在鐵欄杆上。

  岳樂追過去,高高揚起那能拉十石弓、舞六十斤長槍的手臂,心裡暗想,只要她告饒,或是嚇得流淚叩頭,他就放下手,不打她。

  然而,阿丑那樣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象一道閃電,亮得怕人,裡面有瘋狂、有反抗、有厭惡、有仇恨,就是沒有恐懼和求告,撞破的額頭流下的鮮血,更加強了這道目光的力量。岳樂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目光,不由得一愣,阿丑卻極快地掉過頭去,繼續全神貫注地瞪大眼睛,把這個威嚴的王爺完全拋在了腦後。岳樂倒有點不知所措,心裡很不得勁,湧出一股說不上是尷尬還是羞辱,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啊!——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宮女,突然發出一聲尖叫,發瘋似地撕扯著頭髮,跳起來回頭拚命跑著,刺耳的尖叫聲響徹景山:「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要我娘!……」她跑出去十多步,押送護衛已大步趕上,一把把她扯住,手執金瓜朝她頭頂一擊,她張著兩手亂抓了幾把,仰天倒了下去。兩名護衛抬著她,最後走進冥宅。他倆再出來時,便鎖上了冥宅寢宮的後門。

  冥宅正殿裡的僧人開始紛紛撤離,只剩下秉炬舉火的茚溪和他的兩名大徒弟了。

  阿丑自言自語,從牙齒fèng里擠出低低的幾個字:「她呢?

  沒有她?……」岳樂低頭看時,緊張過度的阿丑,暈倒在鐵欄邊。岳樂這時才悟到,可能殉葬的宮監中有她的親人。他喚來護衛,吩咐他們扶出阿丑,交給安王府總管。他想回府以後,一定要仔細問個清楚,一定饒不了這個任性的、不馴服的奴婢!

  大火終於燒起來了!躬逢大典的妃嬪、公主、福晉、命婦、王公貴族、文武百官,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匍伏著恭送大行皇后歸天。幾百名和尚誦經祝福的巨大聲浪,都被熊熊大火的呼嘯聲音壓倒了,其中夾雜著大大小小的爆炸,那是冥宅中珍奇物品迸碎破裂的響聲。火焰騰起數十丈高,五顏六色,噴出的沉香檀木的特殊香味,飄散到十數里之外,整個紫禁城、整個皇城都瀰漫著這濃烈而古怪的奇香,隨著陣陣微風,還飄向了東城、西城、北城甚至南城……人們都伏地不動,木雕泥塑一般,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

  但安親王想像得出,那是些憤懣的、譏諷的、冷峻的、痴呆的面孔,由此可以生出最可怕的不忠。岳樂對著沖天大火暗暗祝禱:但願就此把這件事情了結;但願這大火使一切都成為過去;但願人們很快就忘卻這次喪禮;但願皇上由此悟出一番道理,再不做逾分越禮的事情!

  但是,皇上並不就此卻步,又做了更過分、更聳人聽聞的事,令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了。

  十月初八,由茚溪主辦的景山水陸道場到了最後一天,聖駕來到壽椿殿,為董皇后斷七。四十九天以來,白日鐃鈸喧天,黃昏燒錢施食,晚上放焰口。懺壇、金剛壇、梵綱壇、華嚴壇、水陸壇,熱鬧異常,無數僧人、無數官員、無數奴婢,忙得暈頭轉向。每逢七,皇上便親臨道場祭奠,嗚咽不止,連出家的和尚們也為之感慨萬端。七七四十九天總算過去了,大行皇后的梓宮已成為寶宮,香花供養,備極莊嚴。水陸道場收了法事,朝廷上下,宮廷內外,都鬆了一口氣。

  茚溪森在極端勞累的四十九天之後,也不由得躺倒了。他要放心開懷地好好睡一覺。但他的清夢未到,皇上的聖諭卻到了,說聖駕即刻就到萬善殿,要他準備迎接。茚溪無奈,只得趕緊起身。這位情深似海的天子又要為董皇后做什麼法事?

  真不知他有多少淚水,至今也流不乾淨。

  殿前蒼鬱的古松柏下,迎接皇上的茚溪暗暗吃驚,哀愁悲悽已從皇上眉目間一掃而光,他神態自然、從容、平靜,目光里含著某種成熟的冷峻,仿佛兩個月中長大了十歲。等到迎進了萬善殿,分賓主坐定蒲團時,皇上竟霽然微笑,全然是一位和善的大施主。茚溪的倦意一霎間消失了,特別小心在意地侍候著這位面容蒼白的君王。

  「謝和尚起建、主持景山水陸道常大行皇后得以超生,免去輪迴之苦,朕五內俱銘。 福臨平靜地說,表情和悅。

  茚溪答道:「董皇后於庚子秋月輪滿之時成等正覺,與悉達太子睹明星而悟道無二無別,真乃奇事!所以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 福臨點頭嘆道:「唯有這樣送她去了,朕才覺安心,才對得起她的一片真情。朕總算了卻了一樁心愿。「茚溪靜靜地說:「龍女成佛,聖駕珍重。 福臨也靜靜地說:「如今朕心如死灰,萬念俱空,來尋和尚為朕剃度,從此出家為僧。 茚溪大驚,打了個冷戰,大聲說:「萬歲切切不可萌此念頭!國君一身系天下安危……」他說著,緊張得滿臉通紅。

  福臨冷漠地說:「出家人參禪學道,不可任意喜怒驚懼,所謂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是也。和尚豈不明白? 見茚溪被他這兩句話說得垂了頭,福臨笑了:「師兄,這殿旁淨室,從此歸朕修行打坐,朕再也不回乾清宮、養心殿了。師兄度得人間一位天子遁入佛門,豈不是一件大功德? 茚溪沉默片刻,仍然低頭低聲道:「萬歲不可,萬萬不可!」「師兄不信朕的誠心? 福臨平靜而從容地轉了轉身,左手拽過腦後那根烏黑油亮的辮子,右手抽出腰間短刀, 噌 的一聲就把它齊根割斷了!

  「哇! 內侍們驚得大叫著撲上去,但已經來不及了。福臨的各種舉動平靜尊貴,不動聲色,極合身分,唯獨這關鍵的割辮子動作,閃電般快,任何人都來不及反應。那根烏黑的辮子,象蜿蜒扭曲的蛇, 刷 地扔到當地。眾人望著它最後扭動了一下,仿佛是件活物,一個個呆若木雞,驚得不會說話了。

  「哈哈哈哈! 福臨摘了帽子,晃晃腦袋,黑髮散亂地披滿腦後,得意地、痛快地、又帶著點悲愴地大笑著,笑聲在深邃陰沉的萬善殿內迴蕩。他擦去腮邊笑出來的眼淚,說:「千萬根煩惱絲頃刻斷絕,何等容易!從此後赤條條無牽掛!……師兄,你還不肯剃度朕嗎? 說罷,他又縱聲大笑。

  出於驚愕、出於感動、出於某種虛榮,也出於隱隱的恐懼,茚溪吩咐徒弟備香案、呈戒刀,就在萬善殿內,他用顫抖的雙手,為大清帝國皇帝淨髮。半個時辰後,這位皇帝已成為一個新剃的光頭泛青、新披的大紅袈裟耀眼的精瘦清秀的小和尚了。

  皇上削髮出家的消息,象晴天霹靂,震驚了朝廷里的一切人。大清天子竟會作出這樣荒謬絕倫的事情!真是作夢也想不到。議政王大臣緊急會議,第一項決定就是嚴格封鎖消息,議論透露者斬;第二項決定,則是所有臣子都去輪流叩見皇上,求他還俗回宮、處理國事。至於內宮就更加慌亂了。

  從早到晚哭聲不停,皇后和妃嬪們都處在被拋棄的境地上,撫今追昔,能不傷心?

  禁令再嚴,消息還是傳遍了京師。人們竊竊私語,聯想起驚人的花費浩大的董皇后葬禮,多情天子的故事便到處流傳開來。漢官士子知道一點底細,更添油加醋,使這事的始末成為一件駭人聽聞的醜史;佛門信徒盛讚這位捨棄榮華富貴、捨棄皇位的天子,說他不愧為金輪王轉世投胎;還有人目睹這場混亂,以為時機大好,頗想有所行動。於是,五城兵馬司得到許多不軌預謀的報告,五城察院飛速上報,層層抵達議政王大臣會議。又一道指令緊急下達:護軍營護軍統領、參領、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三營統領等率領的京師守衛部隊,一概日夜巡邏、嚴加戒備,以防發生意外。

  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等親貴和滿洲大臣,川流不息地往萬善殿見駕,勸說皇上回心轉意;公主、福晉、命婦及後宮妃嬪,也絡繹不絕地往慈寧宮叩謁皇太后,為皇太后寬心解愁。說來也怪,在人來人去,煩忙慌亂之中,只有兩個人一絲不亂,一點不慌。一個是福臨自己,一心一意打坐參禪,親貴大臣他一概不見,只在有興時召請詞臣學士談詩論畫,但政事一個字不許提。另一個呢,是莊太后。她既不去萬善殿,也不表示悲哀憂愁。來叩謁的,她一概都見;安慰勸解的話,她一概都聽,並且總是帶著慈和的微笑,不對兒子出家發表任何看法。這母子倆!

  在皇上剃度的大事發生之後,這是安王福晉第二次進宮了。上一次本是去勸慰皇太后的,誰想皇太后並不悲愁。她回府便和丈夫商量,把冰月接回王府。董皇后去世,皇上又做了和尚,冰月不就成了無爹無娘的孤兒?安親王同意了,今天夫婦二人都進宮來了。岳樂自然是去萬善殿見駕,一天一次,次次都吃閉門羹。今天怕也是照舊。

  在東華門,夫妻倆就分了手,岳樂去西苑,那拉氏帶阿丑來到景運門前。要接冰月,非阿丑不可。但沒有宮內主子的特許,奴婢不能越景運門一步。那拉福晉下轎後吩咐阿丑在景運門外那一排侍女室等候,自己便進了門。

  那拉氏最弄不懂這個阿丑。模樣兒近來越長越好看,眼神兒卻越變越痴呆。大行皇后焚化禮完畢回府,丈夫對她說起阿丑的怪異行動,要她盤問出個究竟。她費了好大精神,最後氣得她不顧安王府仁慈厚道的好名聲,動了鞭子,但阿丑一言不發,還是一無所獲。你就是拿刀子撬開她的嘴又有什麼用?她象個啞巴。丈夫對她的行動不以為然,她只好瞪他一眼說:「有本事你自己去試試看!我就不信這石頭人有什麼心事,看熱鬧罷了! 夢姑怎麼會沒有心事呢?但是,這些年的親身經歷和所見所聞,使她堅信只有成為啞叭,才能避免新的不幸。她一直為承乾宮的容妞兒心神不定,卻沒有可能打聽她的情況。那天在景山,她待在侍女室的一個角落,幽幽的象只小老鼠。可其他侍女一個個都知道許多事情,你一言我一語,不幾句就談起了殉葬。天哪,承乾宮的宮女、太監都要被活活燒死!這一瞬間,夢姑竟毫不猶豫地斷定,容妞兒就是她的可愛可憐的容姑小妹!積蓄已久的思親、悲憤突然借著這個缺口噴發出來,一向無聲無笑、冰冷如霜的夢姑爆發了,發瘋似地衝出侍女室,衝到鐵欄邊……老實說,那天若不是正好由她的主人安親王主事,若不是正好安親王對她懷有一種說不清的好奇,她是休想活命的了。她曾向焚化大禮的場所呆呆地看了很久,價值千百萬的珍奇瑰寶、沉檀冥宅、大行皇后的棺柩、殉葬的三十名宮監,都已化為灰燼。容姑呢?殉葬者中沒有她,她到哪兒去了?這一切她怎麼能說?也許容姑的生命就懸在她舌尖?……這該死的宮牆啊!要是能飛到承乾宮去看一眼呢!……幾聲唿哨此起彼伏,從南邊那一片柏樹林傳了出來,離得不遠,幾個穿宮內侍從衣服的人在那裡調鷹。可憐的鳥兒,原來是在高山峻岭之上、藍天白雲之間自由自在地飛翔的,現在卻被鎖掛著雙腳,就是飛,也不過十幾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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