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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聲、喊聲、尖叫聲,亂得一塌糊塗,幾乎要掀了殿頂。

  福臨又從眾人的糾纏中擺脫出來,左顧右盼,分明要進行第三次衝擊。莊太后不顧一切地衝到他面前,哭著大叫道:「福臨!你就先殺了我吧! 福臨一愣。從他懂事以來,還沒有人敢直呼其名。定睛一看,面前是悲痛欲絕的母親,而母親又說出了這樣的話!福臨吃驚了,眼睛裡流露出猶豫,猶豫的背後,理智閃出一星光亮。

  「你是不是要我再澆你一杯冰水? 太后又喝了一聲。福臨打了個冷顫,在母親面前跪倒了。

  皇太后頹然倒在椅子上,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幾口氣,竭力平息了片刻,終於勉強用她平日溫和的口吻說下去,不過嗓音還在顫抖:「烏雲珠最後還念念不忘地囑咐,她說:今日兒歿,自是天命,萬望皇上自珍自愛,以祖宗大業為重,以社稷萬民為重,不必傷悼。她這樣識大體顧大局,你竟敢為一己之愛而忘祖業?怎麼對得起烏雲珠? 皇后走近前來,跪在皇帝一側,含淚進言:「董鄂妹妹臨終時再三說:妾妃將去,此乃定數,亦無所苦。唯獨不及酬答皇太后與陛下恩情於萬一,太后年將半百,為妾妃傷悼,妾妃雖死而不能心安……妹妹孝養太后,至死念念於懷,皇上也需自己珍重,勿傷太后之心!……」妃嬪們也紛紛環繞著太后和皇上、皇后跪下了。滿屋的人都跪下了。請求、哀告之聲充斥宮內,淚水滔滔不絕。他們懇求皇上體念太后和仙逝而去的皇貴妃的一片苦心,萬萬不可自尋短見。福臨昏昏沉沉,不死不活,最後,大約耗盡了精神,癱倒在地,又暈了過去。

  這一夜,皇宮內院處處徹夜無眠,各宮燈光都亮到天明。

  福臨死活不離開承乾宮,皇太后和皇后只好也陪在這裡。妃嬪們回到自己宮中,一夜心驚膽戰,不知還會發生什麼意外。

  許多主位燒香禱告,求神保佑皇上安好。

  後來的兩天兩夜,二十四名強壯的宮女、太監輪班晝夜看守皇上,防止他再行自殺。一切可能造成傷害的東西,象小刀、棍棒、重物,甚至花瓶、洋鍾,全都收了起來,使皇上無隙可乘。不知是皇太后那慈愛的、充滿理性的諄諄教誨起了作用,還是太醫的幾劑越來越厲害的涼藥安神定魂,在鬧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之後,第三天清晨,福臨終於安靜下來,跌入了昏昏的沉睡。皇太后、皇后和妃嬪宮監們也都鬆了一口氣,各自抓緊時機歇息養神。

  莊太后已經疲憊不堪,卻無法入睡。福臨這尋死覓活的一鬧,勾起她多少心事!她不禁想起福臨的父親、她的丈夫皇太極。當初她的姐姐關睢宮宸妃去世時,皇太極也是悲慟得死去活來,動輒哭暈過去,不飲不食六天之久,半年之內朝夕痛悼,一過舊宮故地就要流淚,還數次往宸妃墳前奠酒痛哭。皇太極正是因為承受不了這樣的哀痛,體質和精神日漸衰弱,一年後重病而亡。兒子和父親竟如出一轍,他們都是大有作為的英明之君,卻又都忒多情。情深情重,竟成魔障,弄得這樣無法收拾,難以自拔。

  宸妃是莊太后的親姐姐,董鄂妃是莊太后的乾女兒,她對這兩人都知之頗深,也十分喜愛。但是,她們一個奪去了她丈夫的情感,一個占據了她兒子的心,作為妻子和母親,她又怎會不產生一種本能的厭憎?不過,莊太后不同於一般女子,她知道應該把這厭憎限制在一個什麼樣的範圍之內。所以,當她再往承乾宮探視福臨,面對一個棘手的局面時,輕而易舉地應付下來了。

  福臨已經移住承乾宮正殿。按規矩正殿是行禮的地方,不能住人,而今為了皇上,只得破例了。福臨還很衰弱,半躺半坐在御榻上。皇后、淑惠妃、康妃、恪妃等主位圍坐相陪,不管心裡願意不願意,她們都在不斷啜泣,小聲地追述著皇貴妃的許多好處。

  見皇太后進來,皇上和后妃們都起立迎接。皇太后從容隨分,不拘禮節地坐到榻邊方椅上。剛剛坐定,福臨已跪在她腳下了:「兒不肖,驚擾母后,勞累母后,求母后恕兒之罪。

  但兒有一心愿,望母后成全。」

  見他已不似前兩天那麼瘋狂,太后料定不會再有自殺的危險,便和悅地說:「但凡合理合禮,皇兒只管令行就是。 福臨豈不急待地說:「兒要以皇后之禮為烏雲珠發喪。 殿中剎那間極其安靜,仿佛被皇上這句話嚇住了。淑惠妃、康妃、恪妃她們拚命低下頭,不敢看皇后的表情;皇后的臉頓時通紅,淚水眼看就要奪眶而出,尷尬和委屈逼得她真想跳起來逃出宮去。皇太后皺起眉頭,憂心忡忡地看著福臨,似乎擔心他神志還不清醒。半晌,皇太后輕輕搖頭,慈和地說:「皇兒,這是從來沒有先例的事啊!皇后明明在,烏雲珠明明是皇貴妃,而要待以皇后之禮,你說這妥當嗎?這與國家、宮廷體制全都不合,朝中眾臣必有異辭,紛爭不下,何苦來呢? 福臨慘然道:「兒今萬念俱灰,母后若不準兒所請,兒願削髮披緇入山學佛,不再參預人間之事了!……」皇太后心頭又悲酸、又憤慨,許多話想說而不能出口。此刻她心中衝出一個極其強烈的願望:願人間不曾有過烏雲珠,願可詛咒的天地永不使這一對痴情兒女相遇!這真是大清的極大不幸!要是她能做得了下一代皇帝的主,就決不許他有寵妃,決不讓他情有所鍾!……不料,皇后擦乾眼淚,跪在皇帝身旁,向皇太后說:「母后,董鄂妹妹侍奉皇上五年,賢孝和順,實在能代兒婦之職,兒婦本有心以皇后之位相讓,不想她竟仙逝……以皇后之禮喪葬,實在與兒婦初衷相合。朝中諸臣若有異議,可以兒婦本意曉諭。這樣,就是後世史臣,也不能將此舉議為皇帝之過了……」福臨大覺意外,非常感激地看了皇后一眼。這一眼看得皇后又是心酸又是欣慰,臉不覺又紅了,淚珠卻撲簌簌滾了下來。妃嬪們也驚異非常,雖不敢私相議論,也互相交換了許多意味不同的目光。

  莊太后讓胸中的鬱悶消散片刻,平穩地說:「皇后既然體貼皇帝之心,不生妒忌,我又何必拂違你們夫婦的好意呢? 她轉向福臨:「皇帝就把皇后的意思諭示朝廷諸臣。至於詔書,可稱奉我的旨意。 福臨喜出望外,再一次向母后叩拜,皇后也隨著跪了下去。

  次日,皇帝降諭禮部:「奉皇太后懿旨:皇貴妃董鄂氏孝敬性成,淑儀素著,才德兼備,足毗內政。今忽爾薨逝,予心甚為軫惜,應追封為皇后,以示寵褒,欽此。朕謹遵慈命,追封皇貴妃董鄂氏為皇后,應行典禮爾部即議以聞。 禮部不敢怠慢,在董鄂妃死後的第四天,便在停靈的承乾宮舉行了隆重的追封禮,追封董鄂妃為皇后。

  在董鄂妃去世的當天,莊太后見皇帝死去活來,一切不顧,自己也深愛董鄂妃的為人,所以代皇帝傳諭:「輟朝五日,親王以下,滿漢四品以上並公主、王妃等哭臨。 現在,董鄂妃已成為董鄂皇后,福臨便以皇后之喪連續發下聖諭:召江南、五台山高僧,遣中使迎來宮中,為董鄂皇后禮懺營齋,設水陸道場;征天下巧匠,為董鄂皇后構設冥宅;命學士王熙、胡兆龍編纂《董鄂皇后語錄》,命大學士金之俊撰寫《董鄂皇后傳》;命內閣自八月至十二月,奏本盡用藍墨,以示哀悼,明年新正方許恢復朱色;命諸大臣議諡;命全國服喪,自京詔到日,官吏一月,百姓三天。……

  從滿洲入關,到天下一統,十七年以來,朝廷還沒有舉行過這樣隆重的葬禮。於是,北起長白山、黑龍江,南到兩廣福建,西越河西走廊,東至海濱,廣袤遼闊的大地上,處處設其靈位,飄飄白幡,成為第一次震動天下的國喪。

  福臨把自己關在養心殿東暖閣,不許任何人打擾,悶頭抒寫胸懷。從第一次見面到如今,六年多了,往事歷歷在目,養心殿裡處處留有她的痕跡影象,使他觸目傷情。福臨咬緊牙關,什麼也不去看,任憑思緒cháo涌,奮筆疾書,把一腔感念都傾注筆端。然而淚隨文下,淚多還是墨多?一行行字跡,是墨汁寫就還是淚水染成?

  頭七之後,董皇后的靈柩就要移往景山壽椿殿。福臨要在今晚把這篇祭文焚化在她的靈柩前。從來作文章不象今天,哀思如泉,文思如泉,淚水如泉。只恨手筆太慢,數千言竟無點竄,手不停筆地一揮而就。擱筆之後,他仿佛痛哭了一場,胸中的鬱悶、哀傷減輕了許多。他走出暖閣,走出正殿。

  廊下幾張桌椅,是供小內監抄錄皇上御筆的,此時他們一個個竟哭紅了眼,哽哽咽咽地抽泣、嘆氣。見皇上出來,連忙跪倒。

  福臨拿起抄錄的紙折看了看,說:「哭什麼?」小內監忙奏道:「實在是萬歲爺的祭文催人淚下,奴才們實在忍不住了……」福臨一個急轉身,連忙走開了。

  這天已是八月二十六了,二鼓以後,福臨換了一身素色衣服,小內監提燈、侍衛護從,靜悄悄地走向承乾宮。福臨的想法,是趁夜深人靜,最後一次與烏雲珠單獨相聚,一訴衷情。寂寂秋夜,仿佛理解他的心情,連風聲都息了。滿天星斗,銀漢無聲,因為月黑而星光格外明淨,閃爍的光芒,使他不禁又想起烏雲珠的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走近承乾宮,便聽得一旗人聲和哭聲。這是怎麼回事?董皇后死後第三日起,每天都派李國柱傳旨把茚溪森和尚召來承乾宮,上堂拈香,對靈小參,福臨也曾相陪。現在這麼晚了,是他還在靈堂嗎?原來是皇太后、皇后和妃嬪在靈堂哭奠,她們也是來為董皇后送行的。

  福臨向母親請安,后妃們向皇上請安,禮畢,皇上坐到皇太后左手下,強笑著安慰道:「母后不要悲傷太過,還是早早回宮歇息吧! 在董皇后即將離宮之時,皇太后的哀痛陡然變得異常強烈,她神色慘然,聲調嗚咽地對福臨說:「她實在稱得上是皇兒的嘉偶啊!我一心指望你們兩人永偕和好,娛我晚年,誰知竟中道而分!從此以後,誰能象她那麼侍奉我?誰能如她那般順我心、合我意?我有話又能與誰共語?誰還能與我一同籌思謀劃?……」她竟說得豈不成聲了。福臨低頭無語,皇后和妃嬪們的哭聲更慟了。

  「你們不要這麼大聲哭了,稍稍克制些吧! 皇太后轉向后妃們。但她們哪裡肯聽,哭聲依舊,沒有一個回應一聲。要知道,她們的哭,並非只為悲痛,也包含著委屈、不平、對太后一番話的不滿。太后嘆口氣,泫然淚下,說:「你們這些人,難道都沒心沒肺嗎?怎麼連一句答話都沒有?她聽我說話,決不會這個樣子!……你們走吧,都回宮去吧!不要在這裡加重我的傷心了!……」福臨也厭煩地揮揮手,后妃們只好知趣地退出去了。隨後,福臨請母親止哀回宮,皇太后疑慮地看看他,他苦笑道:「母后請放寬心。 皇太后也走了,福臨便獨對靈柩了。小太監捧來金爐,福臨就面對靈堂,拿起他親筆寫的祭文,一字一句地讀下去。開始還想硬撐著朗朗而讀;後來淚隨語出,抑制不住;讀到最後,聲音嘶啞,淚濕胸襟,幾乎不能完篇。小太監流著淚舉起火,福臨在靈前親自把祭文一頁一頁地焚燒在金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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