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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說話,只將頭上的髮簪、珠釵、步搖、耳墜,手上的指環、翠玉鐲,一一摘下,連同袖中剩餘的一些金銀錢帛,全推到落雁面前,緩緩道:“不要讓他孤零零的,幫我照顧他吧。他離了太子,有時手中未免緊張,這些東西留給你,求你有機會時,多多幫襯他。”

  落雁的瞳孔驀地收縮,眼光凝成銳利的尖尖一道,似要將我看穿。她已掩不住她聲音的驚訝:“你?求我?你知道我是jì女麼?最下賤的jì女?”

  我深深向她福下一禮,道:“對,我求你。求你幫我照顧紇干承基,還求你不要告訴他今晚我來過。就當陪他的,一直只是你吧。”

  既然恨我,就恨到底吧。愛恨糾纏,只怕會更痛苦。

  我立起身來,飛奔向系在外面的我的馬。

  落雁追了出來,裙擺在晨風中飛揚。她高聲問我:“你去哪裡?”

  “大唐之外,永遠不會再讓他痛苦的地方!”我悽厲一笑,躍馬飛奔在無人的街道,沒有任何挽束的長髮肆意飛舞,掩住了我滿面的淚水。

  今生緣已盡,願結來生緣!

  今生緣已盡,願結來生緣……

  悄悄回到房中,卻見桃夭、頓珠、仁次、貢布都在房中等著我。

  他們在等我的結果。

  我若無其事地一笑,道:“桃夭,幫我梳妝吧,男裝。上路方便些。”

  “你沒見著紇乾哥哥麼?”桃夭面容霎時慘白,帶著心碎的泣音。

  我淡淡道:“若無緣時,憑他怎生去爭取,亦是無緣。不必說了,幫我梳妝。”

  頓珠走上前一步,小心問道:“小姐的簪飾呢?”

  我將銅鏡前的霧氣擦了一擦,道:“留給落雁姑娘了。算是為紇干承基墊些纏頭之資吧,也算是還他幾分情了。”

  桃夭的面色更是慘白,一邊幫我挽髻,一邊點點往下掉淚。

  頓珠他們低了頭,開始將行李往馬上送去。

  送行的人除了容錦城,東方清遙也來了,身後卻跟了容畫兒,看我時眼神深深,卻不見內容,我也當沒事人,淡淡和他們夫婦道別,容畫兒看我眼神有些依戀,但更多恐怕有些慶幸吧!

  快走時,蘇勖居然也趕來了,也不知是不是頓珠透露的消息。他的星眸黯然無光,悠悠嘆息道:“終究,這裡沒有能留住你的人麼?”

  我輕淺一笑,回身上馬。

  來時匆匆,去時亦是匆匆。

  來是心痛,去時卻是心碎。

  大唐,別了,不管香巴拉山的法師能否將我帶回現代,我,將永不回來。

  永不回這個碎了紇干承基和容書兒心的地方。

  出發後的第一個晚上,我發現我一直貼身掛著的螭紋寶玉不見了,再記不起遺失在哪裡。有些擔心會因此回不去,但旋而又想,回得去又如何,回不去又如何?總逃不過滿腦中的悲悵之意:那個一直愛我的男子,正恨我,深深恨我。

  一路無話,餐風露雪雖是辛苦,我卻已沒了感覺,連吃飯睡覺也成了機械運動。至少吃得飽不飽,睡得好不好,已經不重要。如果能回到二十一世紀,容書兒的身體將會是一具沒有靈魂的死屍;如果不能,容書兒也已經疲倦透了,徹底離開這個世界,也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想來我的面色也越來越差了吧,頓珠等三人看我的眼神越來越擔憂害怕,但卻不敢追問。如果是白瑪在,大約會抱住在暗夜裡流淚的我低低安慰吧!

  而現在,我只能抱住白瑪的骨灰罈子低低哭泣。

  這日,眼看到了吐蕃境內,頓珠等不由面露喜色。畢竟吐蕃有和我至好的絡絡,自然會寬慰我,而於他們,任務也算是結束了。

  可我看著鏡中自己蒼白的容顏,高聳的顴骨,深深的鎖骨,卻再不敢去見絡絡。她正快樂,我何必再拿我的不快樂去增她的煩擾?何況我終是要離開的。

  罷了,罷了!

  到了某個分叉路口,我勒住馬,笑道:“你們帶了白瑪的骨灰從這裡直向前走,回邏些去吧。”

  頓珠等人全變了臉色,頓珠先道:“小姐,你不回邏些?”

  我指著另一條路,道:“我去香巴拉山。那裡,公主已經為我找來了我想找的人。”

  頓珠急道:“不行,小姐,你先得跟我們去見公主才成。不然,你若出了什麼事,叫我們怎生對公主交待?”

  我搖了搖頭,道:“你們不必交待,絡絡她,自然知道我想去哪。”絡絡知道,我最初到吐蕃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到神廟中的法師,帶我回屬於我的世界。我也利用了絡絡,好在絡絡很幸福,從來不曾想過恨我。

  絡絡。我嘆口氣,總算她和戀花幸福地和所愛之人相守相依,我可以放心地離去。

  我避過頓珠攔在前面的馬,揚鞭前行,馳向我夢中的香巴拉雪山,夢中的故鄉。冥冥之中,那個地方,似乎一直在召喚著我。

  頓珠、仁次、貢布三人在原地急促地商議片刻,但見頓珠帶了白瑪的骨灰策馬向前奔去,而仁次、貢布卻撥轉馬頭,緊緊隨我而來。

  仁次道:“小姐,香巴拉山甚是險峻,我們還是陪著小姐去吧。”

  我笑了一笑,也由得他們。頓珠怕是回去稟告絡絡去了。絡絡,有緣,也許會再見。

  可只怕,我終究是個無緣之人。

  到香巴拉山頂時,我已面無人色。那麼長途跋涉的辛苦奔波,加上拼了命一氣爬上山來的最後勇氣,只為了這裡,只為這裡可能會帶我回現代,那稍能讓我感到慰藉的年代。

  “你來了?”掛著慈藹笑容的法師披了法袍正站在廟前迎我。

  他早預料了我要來麼?

  我稽首為禮,恭敬道:“文成公主便是為我請了法師來。”

  法師點頭,道:“姑娘先到廟中休息一日再說吧。”

  我閉上眼睛,輕聲祈求:“法師,書兒痛苦!只願法師現在便送我離去。”

  “你不悔?”

  “不悔。我要回到我來時的世界。”我靜靜回答,那般清冷的雪山之巔,我一身薄衣,居然感覺不出冷來。我擔心再掙紮下去,我會死在這個世界。

  貢布、仁次相視一眼,急急奔出,道:“小姐,你,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也不回答,徑直走到廟裡供奉的金佛前,筆直跪下,清晰地吐字:“法師,請送我回家。”

  貢布、仁次見我不答,轉頭向那法師道:“法師,請慎行!我們已遣人通知公主了。有什麼儀式,還是等公主過來主持的好。”

  法師略一猶豫,垂目看我。

  我再稽首,道:“請法師垂憐!”

  法師悠悠嘆息,吟道:“該來的,畢竟擋不了;該去的,終須攔不住。來來去去,總道那千年煙雲,轉眼即逝。夢醒矣,夢醒矣,夢醒欲歸何處?”

  他的咒語頌起,我聽不懂一個字,但心地卻越來越清明,清明得似乎這世界只有那好聽的頌吟在縈繞著,而且那頌吟聲漸漸重疊起來,匯成一片片的語流,旋成語音的旋渦,化成可視的白光,把我籠罩。

  我的身體漸漸輕盈,輕盈地讓我意識到我的靈魂已經離開了我的身體。

  我仿若聽到自己發出一聲解脫般的輕噫,便已與那炫目的白光混作一體,一起奔向某處不可知的甬道,讓靈魂失重的甬道。

  祖母,母親,我回來了。

  可是,為什麼這時候,我似乎聽到了紇干承基的慘叫,他在那麼痛苦地叫著:“容書兒!”還夾雜了絡絡傷心的驚叫。

  幻覺。終不過是幻覺。

  我聽到自己的靈魂在嘆著氣。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欞已經灑到了那合歡花的錦衾上。

  紇干承基睜開眼,擋住有眼刺目的陽光,扶著頭從被窩裡坐起來,一眼看到了落雁。

  那清冷中帶著嘲諷的眸子正靜靜看向他,然後落雁終於嘆一口氣,端來一盞茶,道:“紇干公子,昨晚你又醉了,一定不舒服,先喝點水吧。”

  紇干承基晃了晃腦袋,依稀想起了前日的事,心裡依舊如劃了一刀般生生疼著。空寂寂的街道,那夕陽輝映下的容書兒,輪廓雖是美麗,卻是那麼的不真實!謊言,謊言,什麼都是謊言!所謂的愛,不過是逼他出首太子的謀略!

  今生緣已盡,願結來生緣!

  容書兒,你好忍心!

  我只願生生世世,再也不要遇到你。從見你第一面起,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

  紇干承基默默喝了茶,抬頭看落雁。

  和容書兒極相似的眸,瞧著他時雖有些冷,卻不難看出其中的溫柔和關切。

  容書兒,你待我,竟還不如一個青樓女子!紇干承基低低呻吟一聲,下了床,推窗看向窗外。

  落雁一邊收拾錦被,一邊惋惜般輕輕道:“已經正午了。”

  正午又如何?紇干承基又想找酒。左不過過一日算一日。太子雖亦曾叫殺手來暗害自己,可想來也是逼於無奈,多半還是容書兒暗中使的計策。這樣心機深沉的女子,會“無意”用他們的謀反陰謀去威脅漢王側妃?分明使的是離間之計。太子待自己素來不薄,可這次終於給自己害得丟了東宮之位。至於漢王,倒也……活該,容書兒給他害得……

  為何又想容書兒?紇干承基煩躁地轉過身,扯著自己的頭髮,提醒著自己,該醒了,該醒了,難道要永遠當她的一枚棋子?難道要永遠隨著她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

  想她不想她,似乎都是痛不欲生。酒呢?

  紇干承基正要向落雁要酒,那廂整理被子的落雁道:“紇干公子,你的玉佩掉了。”

  落雁舉起了一枚雪白的玉,刻著細細的螭紋,看來甚是精緻,而且價值不菲。

  “那不是我的。”紇干承基下意識說著。

  落雁神情有一刻恍惚,心不在焉般應了聲“噢”,便將那玉塞在自己懷中。

  紇干承基忽然覺得有點不對。那麼名貴的玉,顯然不會是落雁隨身佩帶的。而這兩日,落雁知道自己多半要來,並不敢接待其他客人,自然不會是恩客留下的。何必便是白天接了客,每次也必會收拾床褥,怎會沒發現那塊玉?

  更重要的是,為什麼他覺得那玉好生眼熟?

  “把那玉給我瞧一瞧!”紇干承基奔向落雁。

  落雁有片刻猶豫,終於嘆一口氣,將玉遞給紇干承基,道:“那你看仔細了,可認得這是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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