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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哇哇哇哇”

  不知過了多久,當痛苦的嘶吼變成了清亮的啼哭時,重光起身緩步走向了山野中的屋舍。

  “恭喜公子,是個男孩。”產婆笑吟吟地抱著剛被過上襁褓的嬰孩向他走來。

  “同喜,同喜。”重光擠出了一個笑容,他伸手接過了產婆手中的嬰孩,掏出銀錢遞給了她。

  小小的孩子在他襁褓中啼哭,細碎的陽光照在了他那光滑嫩白的皮膚上,顯得他像一塊未染塵埃的潤白軟玉,一雙烏黑髮亮的瞳眸像一潭透徹可鑑的烏泉。

  那一刻,重光頓時生了不想讓他被這個世界浸染的心。

  是夜,重光抱著那小小的孩子來到了山中的古剎,他跪在了那個老和尚面前。

  “高僧,求您收了這孩子為徒吧!”

  第26章 十一

  周露晞誕下一子,待孩子斷乳,重光將他送至老和尚居住的古剎,又將露晞接回了宮中。

  不久之後,朝堂上傳來了南漢滅亡的消息。

  “官家,漢與我唐相鄰,今漢亡······”

  下一步就該輪到南唐了吧······

  高台下的眾臣黑壓壓地跪了一片,他們跪俯著,仿佛在跪拜著一座神像,旁邊的金爐發出裊裊的灰煙,仿佛是那祭祀的香火。

  然而神像終究不是神,它只是一座像,一座被人擺在高位拜祭的像。

  “退朝。”早朝最終在一聲無奈的嘆息中結束,重光拖著沉重的肉體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階。那一刻,他覺得眾人的信念就像一塊塊巨石,重重地砸壓在他的身上。

  他不是神亦不是像,他只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走出大殿,重光遣散了宮人,如幽靈般獨自晃蕩在這偌大的宮牆之內。

  不知不覺已至正午,初春的太陽掛在天上暖柔柔地照耀著世間萬物,在草木旁投下一片不大不小的影。

  重光閉上雙目,張開雙手,頭向天空。陽光下,和煦的春風夾雜著輕飄飄的白絮撲上了他的臉頰。

  頓時,他感到了一股濃濃的、淡淡的、靜謐的美好。

  太陽在屬於他的位置上照耀萬物,亦留下陰影。人們將太陽當做神明一樣崇拜,而太陽依舊是在他自己的軌道上運行。

  不知過了多久,重光長舒了一口氣,轉身向御書房走去。他要去批改奏摺、親自審理大理侍案件,還要去翻四書五經,因為他明天要親自主持科舉考試。

  穿越過來之前,他曾經看過運行關於朝代更替、國家滅亡的歷史紀錄片,他看過各種被摧毀的神像和人們倒塌的信念,他知道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朝代的誕生和滅亡就像晝夜的更替和四時的變換一樣,他的國家亦如是。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要在自己的位置上按著自己軌跡變化,就像太陽一樣,即使將要落山也依舊照耀萬物。

  世間萬物皆如此,從生到死皆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變化,按著自己的軌道運行,在每一個時段都行使著不同的職能。

  他和太陽一樣,既不是神也不是像。

  他是一個人。

  南漢滅亡後,南唐更加岌岌可危。過了幾年,重光派遣六弟鄭王李從善出使北宋,不想被趙匡胤扣押汴京,遲遲不放歸,從善的妻室鄭王妃終日以淚洗面。

  又過了一年,又是一年初春,在一個傍晚,重光在宮中的臨春閣擺設酒席,邀請鄭王妃參加,攜亡妻之妹周露晞同往。

  遲遲的暮日從遠處的山上一點一點地滑下,徐徐的東風徐徐地吹皺了涼亭外平靜可鑑的湖面,飄落的梅花靜靜地浮在水面上,在笙歌之中款款浮動。

  此刻的鄭王妃默默地坐在酒桌前,未施脂粉的容顏在落日的餘輝中顯得分外憔悴,她只綰了一個簡單的髮髻,一身藍色的常服上繡著一對潔白的鴛鴦。

  相思之苦重光亦感同身受,他舉起了酒杯,將杯中之物倒入口中,他希望這酒能夠麻痹他的神經,麻痹他內心的哀慟,可是——他做不到。

  在這歌舞昇平的笙歌醉夢中,他又賦下了一首詞。

  阮郎歸

  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閒。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

  珮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

  宴散,重光獨自一人坐在從善還是皇子時居住的宮殿外的石階上,飄飛的梅花如點點飛雪般飄落在青青的淺草上,月下的清輝輕柔地籠罩著他的醉顏。

  夜風拂過,重光定定地望著不遠處的一株老梧桐,粗厚的枝幹上剛剛抽出幾點新芽。遠遠望去,他似乎再也找不見那道從善小時候在樹上刻下的痕跡了。

  那是從善五歲時的光景,那個時候小小的他拿著一把小小的刀在樹上劃下了一道小小的線,然後蹦跳著說:“我現在這麼高,明年會長多高呢?”

  然而第二年······那稚嫩中帶著委屈的聲音似乎還在重光的耳畔迴蕩。

  “六哥,我怎麼愈長愈矮了?”

  重光苦笑了一聲,一滴淚地落在了灑滿月光的石階上。

  他又想起了從善弱冠時,他解下身上的玉佩戴在從善身上時,從善那驚慌失措的樣子。

  “皇兄,使不得!”

  他只緊緊地抱住了他的兄弟,含著淚說了一句:“子師,我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

  這個小他一歲出生的弟弟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除母親以外,第一個能夠與之親近的人。在這人情冷漠的深宮之中,重光一直以同齡的視角陪伴著他一點一點地長大,從襁褓中的嬰孩一直長成弱冠的青年,習慣了扮演他兄弟的角色。

  不知不覺中,這微妙的情感與關係在他心中已經形成了一股深深的羈絆。

  此刻,這羈絆變成的痛化為苦澀的淚從他眼中流出,無人訴說的哀慟只能化作一首哀涼的曲調。

  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第27章 十二

  是夜,春日裡微寒的風無聲無息地穿過了飄飛的白絮,浮過了深夜裡不合時宜的婉轉鶯啼,緩滯地爬進了重光那寬大且沉重、繡著祥龍圖案的黃色衣袍里,像一把沒有厚度的刀,直接切入了他骨骼中的間隙,自由地遊走於他的經絡之間。

  此刻,重光正坐在瑤光殿院落中的石桌旁,淡白色的月光從梧桐樹的枝葉間灑落於地,仿佛是母乳傾瀉在地上,他抱著娥皇留下來的燒槽琵琶,一邊輕輕地撥動著琴弦,一邊吟唱著不久前寫下的詩句。

  “層城無復見嬌姿,佳節纏哀不自持。空有當年舊煙月,芙蓉城上哭蛾眉。”哀涼的曲調混雜著嗚咽的歌聲在空氣中匯聚成了一汪平靜湖水,被風吹出了泠泠的聲響。重光閉合著雙目,絲毫感覺不到臉上划過的淚水和吹動衣袂的風給他帶來的涼冷。

  一曲終了,他的雙目久未睜開,只是靜靜地聽著梧桐葉在風裡發出的聲音。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昨日酒宴上,鄭王妃那憔悴感傷的容顏,那種相思之痛、相思之苦,重光最有感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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