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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因為我很會演戲。”恩佐陰測測地笑了,“我知道自己不正常。我觀察周圍人,模仿他們的一舉一動,我學習人的律法和神的律法,用以規劃自己的行為舉止,我用邏輯思考自己在什麼情境下該做出怎樣的反應,而不是憑藉本能。如果遇到從未見過的意外狀況,我就向眾神求助,讓祂們指引我。”

  “可是你也應當知曉,諸神並不總是回應你的祈禱。如果祂們對你放了手……”

  朱利亞諾見過恩佐失控的樣子。恐懼油然而生。當時的恩佐是那麼可怕,他無法相信那個總是冷靜自若、優雅從容的刺客怎會露出那麼瘋狂的神情?

  “祂們的確放過手。”恩佐柔聲說,“有過那麼一次,我祈求祂們降下神啟,卻沒有得到一絲回應。祂們把選擇權交給我自己。那時候我就做出決定了。”

  他向後退了一步,抬起另一隻手,覆在朱利亞諾的手掌上。“當諸神不再眷顧我的時候,我會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不是為了神,而是為了他對我的愛。”他低聲補充了一句,“還有我對他的愛。”

  奧拉夏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轉過身,一隻手敲打著圓台。

  “‘黑鶴之舟’,航向那個岬角,找個地方登陸,讓他們上岸。”

  說完,他微微側過身體,斜斜打量恩佐,“這是你做出的選擇,可別後悔。”

  “我從不後悔。只要朱利亞諾不嫌棄我。”

  刺客鬆開手,問他年輕的學徒:“你會嗎?你愛上了一個瘋子,他說不定那天就會徹底失控。如果你現在拒絕我,沒人會怪你的。”

  朱利亞諾用力搖頭:“我不在乎那些!你不會變成瘋子的!要是你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不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就讓我來告訴你。你一直照顧我,教導我,如果有必要,接下來就輪到我回報你!”

  恩佐撥開朱利亞諾的頭髮,捏了捏他的臉。

  “那我就全靠你了。”

  那一天,赫安·蘇維塔將軍全副武裝,指揮贊諾底亞守備軍和海上艦隊列好防禦陣型。九死一生的密探從梵內薩送回消息:一個古怪的黑色飛行物用神秘的光線攻擊梵內薩,城市泰半化作焦土。但在一條白龍的阻攔下,黑色飛行物離開了梵內薩。蘇維塔將軍毫不懷疑那是慕卡尼亞人搞出的秘密武器,那群崇拜龍神的傢伙總是神經兮兮的。於是當斥候回報說,一個巨大的黑色梭形物體正向贊諾底亞飛來時,他冷靜地寫好遺書,讓親衛交給他的家人,來到神龕前做了一番祈禱(搞不好是最後的祈禱)後,便率領軍隊準備迎接敵人(以及死亡)。弓箭手和攻城投石車嚴陣以待,但蘇維塔覺得它們多半派不上什麼用場。

  他站在旗艦的甲板上,用水晶遠視鏡觀看極速飛來的死亡使者。它飛得很低,接近海面,飛行時帶起的氣流沖開海水,掀起浪花,並在背後拖下長長的水痕。蘇維塔放下遠視鏡(黑色飛行物已經近到不需要遠視鏡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對副官下達命令:“投石車進攻,弓箭手準備,所有人聽令,死守贊諾底亞,與城市共存亡!”

  全軍將士們面對那神秘而恐怖的飛行物,雖然嚇得雙腿發軟,但沒有一個人試圖逃離戰場。從剛入伍的小卒到蘇維塔將軍本人,所有人都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就在他們打算拋頭顱灑熱血的時候,黑色飛行物突然停止了。它徐徐降落在一塊灘涂上,既沒有發she傳說中的死亡光線,也沒有繼續朝贊諾底亞前進。

  “把船開到那邊。”蘇維塔將軍指著黑色飛行物的降落地點,“我們去會會那個大傢伙。”

  “將軍!萬萬不可!”副官急忙阻止,“這一定是陷阱,敵人就是為了誘您上鉤才故意降落的!”

  “如果他們想殺我,我現在早就化作飛灰了。那玩意停在那裡,肯定是要做什麼。”

  副官別無他法,只能將將軍的命令傳達下去。水手們雖然非常不樂意,也只能聽令形式。蘇維塔的旗艦航向那塊灘涂,在岸邊下錨。黑色飛行物沒有反應,所以將軍大膽率領一批敢死隊登陸海灘,朝那東西走去。在距離黑色飛行物約有一輪時,它的底端出現了一扇門,一道階梯從門中伸出來。

  所有士兵當即拔劍,弓箭手拉滿弓弦。

  一個身材纖細的黑衣人走下樓梯。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使得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相貌特徵。他有一對異於人類的尖耳朵,正合傳說中對於古代族裔的描述。他那猶如海上泡沫一樣脆弱而又美麗的相貌讓士兵們頓時忘記了呼吸。他走動時,一邊的袖子在海風中搖搖擺擺——他只有一隻手。

  另一個人跟著走下階梯。他是個年輕人的慕卡尼亞人,臉上沾著血跡,懷裡抱著一具了無生氣的軀體。他始終不肯抬頭,不知是黑衣精靈禁錮了他的自由,還是他因自身的愧疚而抬不起頭。

  蘇維塔將軍盯著精靈,忽然覺得這傢伙十分熟悉。他一定在某處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您好,赫安·蘇維塔將軍。”精靈開口,操著一口流利的帝國語。

  “呃,您好,請問您是……?”

  “我名叫奧拉夏,乃是侍奉光之神的祭司。我希望向您解釋一下事情的前因後果,以澄清誤會。”

  蘇維塔困惑地看著他。

  奧拉夏指了指年輕人所抱著的那具屍體:“這是慕卡尼亞國王克萊芒陛下。”

  “哈?!”蘇維塔心下駭然,“他……他死了?!”

  “沒錯。而這個,”精靈又指了指背後的黑色飛行物,“就是‘黑鶴之舟’,正如你們所知,數千年前當我族的文明被龍族戰爭所摧毀時,諸神遣來眾多‘黑鶴之舟’。但有一些人沒能及時登船,也有一艘船沒能及時返航。這就是那艘船。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它的下落。”

  “這、這跟克萊芒國王有什麼關係?我收到消息:‘黑鶴之舟’摧毀了梵內薩城邦。那是真的嗎?”

  “是真的。克萊芒國王竊取了‘黑鶴之舟’,命令它攻擊梵內薩城。我潛入船上伺機殺死了他,奪回飛船的控制權。現在你們不用擔心了,我發誓決不會傷害你們。”他低聲加了一句,只有蘇維塔聽見了,“只要你們也不傷害我們。”

  這番突變讓蘇維塔徹底糊塗了。“你的意思是說,這一切都是慕卡尼亞人策劃的?這場戰爭,這場災難……”

  “是克萊芒計劃好的。不過我成功阻止了他。他現在已經馭龍賓天了。我來到這裡,只想對您解釋其中的原委,希望您能將真相昭告世人,消除他們的恐慌。至於駕崩的陛下……雖然貴國與慕卡尼亞正處於戰爭狀態,但本著騎士的精神,您能否允許這位年輕侍衛將他主上和同袍的遺體送返祖國?我相信人人都會讚頌您高尚慷慨的舉動。”

  蘇維塔茫然地抓了抓頭。他縱橫沙場這麼多年,時常為戰死的敵人收屍,也屢次本著高尚的精神將敵人的遺體或遺物送還給家人。但是這可是敵國的國王啊……

  那個一直沉默的年輕侍衛突然開口:“尊敬的將軍閣下,請允許我把陛下和眾位同袍的遺體送回家鄉。我會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的人民,我要告訴他們……”他泣不成聲,“國王陛下是英勇戰死的,他奪取了‘黑鶴之舟’,就在即將取得勝利的時刻,卻遭到刺客的襲擊。他死在卑鄙無恥的詭計下,但這並不會辱沒他的威名。”

  奧拉夏冷漠地望著他:“他屠殺手無寸鐵的平民,真是威名赫赫。”

  年輕侍衛憤恨地垂下頭。

  蘇維塔將軍咳嗽兩聲,吸引他們的注意。“當然,我會派專門的儀仗隊護送克萊芒陛下的靈柩。我們約德人民一向慷慨高尚,即使是對敵人也會抱有足夠的敬意。不過請告訴我,年輕人,克萊芒陛下的死是否能為這場戰爭畫上句號?”

  “我……我不知道……”年輕侍衛羞愧地回答,“我只是個普通侍衛,實在回答不了這般重大的問題。”

  “那麼,國王陛下逝世後,誰會領導貴國?如果我們期望和平,應該跟誰和談?”

  侍衛思考了片刻。“我猜大概是王后陛下。王子殿下——不,應該說是新的國王——尚且年幼,王后陛下會擔任攝政。”

  “很好。”蘇維塔滿意地說,“希望這位王后是個愛好和平的婦人。”

  “對了,尊敬的將軍,”奧拉夏說,“我還有一事相求。”

  蘇維塔對精靈的態度已經從起初的懷疑變成了敬重,畢竟他可是手刃敵國君主、帶來和平的使者。

  “請說,祭司大人,有什麼我能為您效勞的嗎?”

  “我會向散居在法古斯各地的同胞發出消息,讓他們儘快趕到此地,當所有人到齊後,我們就乘‘黑鶴之舟’離開這個世界。假如他們來了,您能否許諾保護他們?我們不會待很久,也不會給貴國人們增添麻煩。”

  “我當然十分樂意。大家都是神的子民,理應互相幫助。但是,祭司大人,你們真要離開法古斯?過去因為龍族肆虐,你們不得不背井離鄉,可今時不同往日了。龍族銷聲匿跡,古神信仰回歸大地,你們難道不願留下嗎?”

  奧拉夏搖搖頭,黑色的頭髮隨他的動作輕柔搖擺,如同白楊樹投下的影子。“‘黑鶴之舟’到來的時候,我們沒能趕上。我們的家人、朋友、愛侶……早就先一步啟程。我們就像被遺棄的孩子一樣,只能在哭泣中沉沉睡去。當我們醒來,卻發現世界已經改變了。這個世界不再適合我們了。”

  他轉向大海。

  “就把它留給你們吧。讓我們去追尋先行一步的族人們。我們會在星上神國團聚。不論是那些活著抵達的,還是死後被召去的,我們將會團聚。”

  一聲柔和的嘆息逸出他的嘴唇,仿佛清風拂過盛夏的原野。

  “這次我們不會再分離了。”

  第114章 最後的委託

  羅爾冉邊境。龐托城。

  兩匹馬不緊不慢行在邊境大道上。他們將去復命,由於任務已經結束,而且是最後一次任務,所以他們並不趕時間,悠閒地享受旅途和鄉間風光。他們一路上聽到了各種流言,有關於戰爭的,有關於停戰的,有關於諸神遣來的飛行船,也有關於白色的古代龍。他們特意留心了有關某位少年劍客的傳聞,有人說他曾單槍匹馬從強盜手中救出人質,有人說他曾以一敵眾力挫凶蠻海盜,還有人在講述他和一位女秘術師的浪漫關係。這些故事半真半假,摻雜著添油加醋的想像和憑空杜撰的情節,讓朱利亞諾和恩佐忍不住發笑。直到現在他們還會時不時因為“安托萬是個身高八尺的巨人”這種流言而笑得滿地打滾。

  但所有的消息都比不上任務的完成。這筆交易帶給他們豐厚的酬金,他們可以告別複雜的政治陰謀,過一段逍遙日子。朱利亞諾急著返回梵內薩,參與重建他摯愛家鄉的工作。

  由於怕嚇到酒館老闆,他們沒有直接進店,而是把馬拴在附近的林子裡,戴上面具,爬上酒館二樓。他們來到最西邊的房間,從陽台鑽進屋裡。委託人一如既往在那兒等待他們。他不知坐了多久,抽了多少煙糙,他好像從來不會移動是的。

  “歡迎,兩位朋友。”委託人眯起眼睛,目光穿過屋內繚繞的煙霧,“消息的翅膀可比最快的駿馬還要快。國王晏駕的傳聞已經傳到我耳朵里了,我非常滿意。”

  他放下菸斗,“我的主人也非常滿意。”

  “能為他效勞是我們的榮幸。”恩佐誇張地行了個禮,“那麼——請容我庸俗地問一句——酬金呢?我沒在這房間裡看到箱子。您不會是想賴帳吧?”

  “你們會滿意的。所有人今天都能得償所願,所有人都能心滿意足地離開。但是,”他勾了勾手指,“我必須先問一句,緘默者,我們合作了三次,三次的結果都是那麼令人高興,你願不願意再跟我們合作第四次呢?價錢好說,比之前所有生意加起來還多,恐怕比你這輩子見過的黃金都多。你是否考慮一下?”

  恩佐不假思索地回答:“請容我鄭重地拒絕,尊敬的大人。我沒有那麼大的野心,現在的酬金已經讓我很滿足了。依我淺薄的見解,還是讓我們結清款項,就此分別為好。至於您的新委託……另請高明吧。”

  委託人搖搖頭,責怪恩佐不知趣。

  “我這麼真心誠意地懇求,你都不為所動?”他站起來,走向房門,“那麼讓我的主人親自來和你談,如何?主人的口才比我高明,也許你會被打動?”

  他拉開門,深深地鞠躬,額頭都快碰到地板了。朱利亞諾目不轉睛地盯著門口,生怕錯過這個重要時刻。

  藏身幕後的這位真正的主人究竟是何許人也?他竟會屈尊降貴親自接見他們,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目的?朱利亞諾驀地冒出一個驚悚的想法:他該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

  “請進,主上,客人已經等候多時了。”委託人謙卑地說。

  一個朱利亞諾此生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走進屋中。她金髮齊腰,皮膚雪白,墨色的絲綢長裙襯托得她有如人偶那般精緻,但她眼中飛揚的神采不是任何人偶能比得上的。她走動時步伐搖曳生姿,仿佛一朵風中的百合。朱利亞諾聞到她身上散發的淡淡香氣,那不是人工製造的香水,而是某種天然的香味,像雨後清新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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