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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發現了他。恐懼爬上他的面容,驅使他爬得更快,爬離那個步步緊逼的死神。朱利亞諾拖著腳步,踢開沙子,來到男人面前。一波海水湧上來,漫過他的腳踝和男人半個身體。

  “不要殺我……”男人囁喏,“是我錯了!我懺悔!饒了我吧!”

  “現在知道求饒了,博尼韋爾?剛才的氣勢呢?”

  朱利亞諾跨過他的身體,騎在他身上。

  “就算你殺了我,你父母也不能死而復活啊!想想看,孩子,你父母的在天之靈如果看到你變成一個刺客……”

  “難道不復仇他們就能復活了嗎?!如果放棄復仇,我會一輩子都生活在痛苦悔恨中!復仇不能使他們復活,但是——”朱利亞諾抬起雙手,扼住男人的脖子,聲嘶力竭地吼道,“但是讓我很開心啊!!!”

  “我會恢復你父母的名譽!我會歸還你家族的財產!我還會給你更多更多!你想要什麼,只要我能給的,全都給你!你知道吧?你全都知道吧?慕卡尼亞國王許諾我,只要他征服約德諸城邦,就封我做至尊總督,到時候你可以進入我的宮廷……封你為大公爵如何?梵內薩大公爵!整個城邦都是你的領土!你還可以當財政大臣……軍事大臣……宰相!我願意封你做宰相!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

  “我只要你的命!”

  朱利亞諾收緊雙手。

  男人雙腳蹬踹,眼睛像是要從眼眶中突出來。他發不出完整的音,只有“咯咯”聲不斷從嗓子裡冒出來。過了一會兒,他不再動彈,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可朱利亞諾還是沒放鬆手上的力道。又過了許久,男人的瞳孔慢慢渙散,那雙曾被無數人誇讚為“智慧而深邃”的眼睛,此刻就像死魚一樣,映出絢爛的星空。

  一隻手拉了拉朱利亞諾的衣服。

  “放手吧。他死了。”恩佐不知何時來到朱利亞諾身邊。

  朱利亞諾這才慢慢鬆開手。

  他低著頭,盯著男人了無生氣的軀體看了一會兒,在恩佐的攙扶下緩慢站起。不知為何,他感到心中空蕩蕩的,那股一直燃燒不滅的黑暗之火,不知何時靜悄悄地熄滅了,留下被焚燒殆盡的乾枯心靈。

  總有一天,灰燼之下會萌發出新的綠芽。

  “忘了說。西薩列向你問好,博尼韋爾總督閣下。”

  他踹了男人一腳。又一波海水湧來,漫過他和恩佐的小腿,以及男人的軀體。當海水褪去時,沙灘上只剩下兩個互相依偎的人。那具逐漸冰冷的屍體被裹進大海的懷抱中,消失了。

  朱利亞諾將腦袋埋進恩佐的頸窩裡,失聲痛哭。

  第105章 復仇盛宴5

  警鐘瘋狂鳴響,撕裂梵內薩節慶期間的祥和與歡樂。酒館中方才還在把酒言歡的人們紛紛不解地望向窗外;孩童從睡夢中驚醒,抱緊母親的胳膊;母親則慌張地放下門閂;徹夜不休的歌聲被鐘聲蓋過。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發生了什麼?為何敲響警鐘?是餘興節目嗎?

  一個人鎮定自若地穿過困惑的人群,演河堤的台階下到德蘭河畔。他身披一襲灰色天鵝絨斗篷,兜帽下是一張沒有任何裝飾的樸素白色面具。一艘同樣樸素的小船正在岸邊等待。歇在船尾的船夫是個女人,同樣披著深灰色的斗篷,身材高壯,像是慣於干力氣活。見到戴白面具的男人,她從容地站起來,拿起船篙。

  “馬爾寇大人,一切都準備停當了。”她說。

  “啊,帕蒂,你也順利逃出來了。”

  “他們剛拿走匕首,我就去點燃引線,然後悄悄離開總督府。我算好時間了,分秒不差。”

  馬爾寇露出讚許的眼神,“幹得不錯。既然警鐘敲響,就說明他們業已得手。以那兩人的身手,不得手反而比較奇怪。不過……他們逃不逃得掉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人,閒話少敘,我們快走吧,再過一會兒城門怕是就要封上了。”

  馬爾寇登上小船。帕蒂熟練地撐船離岸。小船逆流而上,向梵內薩水門駛去。馬爾寇閒適地靠在船頭,欣賞岸上惶恐不安的人群。

  “多美的城市!”他感慨。

  “可惜我們馬上就要離開了。”

  “你是梵內薩人吧?即將離開家鄉,難怪你會傷感。但是那有何妨?總有一天我們偉大的主人會把它收入囊中,我們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

  “說到這個,”帕蒂話鋒一轉,“我也會受到主人的封賞嗎?”

  “當然。”馬爾寇心不在焉地玩弄著斗篷一角,“你是我的得力助手,我一定向主人舉薦你。你這麼聰明伶俐,即使在主人身邊當女官也綽綽有餘了。”

  “我出身卑微,可當不來什么女官,還是給錢更好。”

  “錢自然不會少。以主人的權勢,還怕短你幾個金幣?”馬爾寇輕嗤。

  小船駛到梵內薩著名景點愛恩斯橋之下,因是夜晚,橋下黑洞洞的,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馬爾寇什麼也看不見,只感到小船“咚”地撞上了什麼東西。這很正常,德蘭河上船來船往,常發生船隻相撞的事件。他皺了皺眉,想讓帕蒂趕緊調轉船頭,換個方向。但船篙打水的聲音不知何時戛然而止,小船就這麼停在漆黑的橋洞之下。

  “帕蒂?”

  馬爾寇“呼”地站起來,從懷裡摸出一隻鍊金燈球,猛地搖晃幾下。燈球閃了閃,終於發出微弱卻穩定的光。重獲光明的馬爾寇心中一沉,因為他看見橋洞中除了他們之外,還停著另一艘船,船頭站著一名身材高大結實的男子,黝黑的皮膚和手臂結實的肌肉昭示他海上男兒的身份。他提著一柄出鞘的軍刀,似是早已在此恭候多時,就等馬爾寇自己送上門。

  “好久不見,巴爾薩諾船長。倘若我沒猜錯,您是來為費爾南多少爺報仇雪恨的吧?”

  “知道就好。給你個機會自裁吧,否則我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馬爾寇訕笑著搖頭:“您還是一如既往的天真。這個報仇計劃不是您自己想出來的,而是有人在背後幫您吧?我猜猜,是那個緘默者?”他微微側過頭,瞄了背後的帕蒂一眼,“我錯在不該那麼早把你的名字告訴他們,讓他們有機會買通你。”

  “抱歉,大人,他們給的比你多。”帕蒂冷靜地回應。

  “想不到你居然會為了這一點蠅頭小利就背叛我。他們給了你多少?我主的財富可不是區區海盜刺客可以相提並論的,只要你開口,什麼金銀珠寶都能賜給你。帕蒂,你開個價吧。”

  “他們不止給了錢。”

  “哦?除了錢你還要什麼?名譽?地位?貴族出身的丈夫?或者直接封個女爵頭銜給你?”

  “五百三十一個。”

  馬爾寇一愣:“什麼?”

  帕蒂低聲說:“五百三十一個婦女捐出自己的珠寶首飾,重建了這座橋。愛恩斯橋,又名‘五百三十一愛國者之橋’,所有梵內薩婦女的驕傲。”

  她從斗篷下亮出匕首,“幹掉腐敗的總督是一回事,出賣梵內薩又是另一回事!這是我的家鄉!”

  她撲向馬爾寇!

  間諜早有準備。他一彎腰,躲過帕蒂的第一擊,然後屈起膝蓋,猛擊帕蒂腹部。女子被他一腳踢進河裡。同時,巴爾薩諾揮刃向前,馬爾寇拔出靴子裡的匕首,擋下他的攻擊。小船搖搖晃晃,隨時都有翻船的危險,但兩人如履平地,從一艘船躍至另一艘船,軍刀與匕首相撞,發出清脆的金屬交鳴聲。

  “馬爾寇!你機關算盡,卻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吧!勸你老實招認,你背後的主謀到底是什麼人?”

  “哈!我決不會背叛主人!去冥土見你的小情人吧,巴爾薩諾!”

  海盜頭子雖然刀法精湛,但馬爾寇更勝一籌,將一柄小小匕首舞得眼花繚亂,巴爾薩諾一開始占了突襲的優勢,不久後卻逐漸落入下風,馬爾寇越戰越勇,竟把他逼到船尾,小船一頭高,一頭矮,眼看就要翻了!

  “馬爾寇!你的死期到了!”巴爾薩諾大吼。

  馬爾寇剛要開口嘲笑,一把尖刀卻猛然從背後刺入胸膛。是帕蒂?不……她還在水裡泡著,那麼是誰?

  一道幽影自他背後升起,緩緩凝聚成人形。馬爾寇頓時如墜冰窟。不可能,這傢伙已經死了,被他親手所殺,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兒?難道……難道精靈族能死而復活?

  “這是還給你的。”

  曾被馬爾寇斬下一隻手、險些喪命的精靈奧拉夏,在他背後現身。

  “我……不……”馬爾寇口吐鮮血,“不能……死在這裡……主人……”

  巴爾薩諾舉起軍刀,划過馬爾寇的脖子,深深地切開一道裂口,從一隻耳朵到另一隻耳朵,仿佛給間諜的頸子上添了一抹血腥的微笑。

  間諜的腦袋歪成怪異的角度。

  “這也是還給你的。”巴爾薩諾說。

  一艘黑色小船緩緩順流而下,船上有兩人,船夫全身籠在一襲密不透風的黑袍中,客人則穿著花里胡哨的戲服,戴著一張鳥嘴面具。看見間諜的慘狀,黑衣船夫嘖了嘖舌。

  “你們這群殺手!節慶期間你們就不能和平常人一樣放假休息嗎?你們殺完人拍拍屁股就走,辛苦收屍的可是我們!”

  “抱歉,黑衣船夫大師,”鳥嘴面具說,“這次的酬勞會多給的,麻煩您快點把他運走吧。”

  “死成這種樣子要我怎麼處理啊?你們殺的人,自己搬上來!”

  “好好好。”鳥嘴面具連聲稱是,轉向巴爾薩諾,“你們兩個快把死人抬上來!”

  他頓了頓,“咦?怎麼只剩一個人?‘一隻手’去哪兒了?”

  說話的當口,一抹幽暗的影子掠過河面,撩起細密的水紋,游向大海方向。

  海邊。某處不知名的沙灘。

  朱利亞諾拭去淚水。他形容狼狽,渾身濕透,衣服上沾著cháo濕的沙土,眼睛腫得像桃子,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但當他注視恩佐的時候,刺客驚訝地發現,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堅定。仿佛風暴過後的天穹,清澈純淨,一絲陰翳也無。

  刺客見過許多人復仇後變得委頓空虛,但朱利亞諾不是那樣,仇恨非但沒有摧垮他,反而磨練了他的意志。仇恨的烈焰焚毀了他心中的許多東西,卻也像淬鍊鋼鐵一般,將他的靈魂煅燒得無比強韌。他那熾焰熄滅後的內心,有如火山噴發後的土地,荒涼,危險,但劫後的餘燼卻帶來豐富的養分,使他重獲新生的心靈比以前更加茁壯地成長。

  恩佐感到無比欣慰。這個年輕人——他親手鍛出的這柄利劍——足以做他的繼承者。他所能給出的一切都已經給出了,剩下的,全憑諸神裁斷。

  “我們走吧。”朱利亞諾嘶啞地說,“不知道我們被暗河衝到什麼鬼地方來了。必須趕緊找路回去。”

  “不,我們不回去。”

  朱利亞諾揚起眉毛。

  “我們現在可是行刺總督的兇手,怎麼回梵內薩?”恩佐說,“況且任務已經完成,善後也拜託佩特羅和巴爾薩諾了,我們沒必要繼續待在梵內薩。”

  “那麼去哪兒?”

  “還用問嗎?當然是羅爾冉。繞過梵內薩直接北上,”恩佐望向北方,“該去龐托城向委託人復命,順便接下一樁任務了。”

  第106章 新的委託

  七日之後,羅爾冉邊境,龐托城。

  兩匹快馬接近城市時正是拂曉時分。他們日夜兼程,累得精疲力竭,卻顧不上休息。暌違數月,龐托城的氣氛變得異常嚴肅,一隊士兵正跟在騎士指揮官後頭,井然有序地經過城門,趕著早上進程的農夫商旅被擋在門外,等士兵通過後才輪到他們。

  兩名騎者並不進程,只騎馬在城郊轉了轉,便向附近一座酒館而去。平時酒館人氣旺盛,馬童應該因為客人牽馬而忙得暈頭轉向,早起的旅客本當坐滿大廳,催促侍者趕緊端上早餐,然而現在,馬童坐在酒館門前的樹樁上,叼著一根稻糙,百無聊賴地望著門口,酒館中則空空蕩蕩,只有一兩桌風塵僕僕的客人。

  騎者在酒館門口下馬。馬童見到客人上門,露出訝異的表情。

  “兩位要住店嗎?”

  “對。”

  馬童立刻興奮地迎上來。騎者中較年輕的那一位將韁繩扔給他,好奇地問:“發生了什麼?那些士兵是怎麼回事?”

  “您不知道嗎?要打仗啦!”

  騎者中年長的那位皺起眉。“什麼意思?”

  “聽說慕卡尼亞國王向約德諸城邦宣戰,龐托城現在的子爵大人是慕卡尼亞貴族,當然要出兵支持主君。”

  兩位客人交頭接耳一番,丟給馬童一枚銅幣作為小費,然後走進酒館。

  閒得發慌的酒館老闆見到客人上門,喜出望外地搓著手走過來,但一看到客人的臉,他馬上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

  “是你們——!”

  “行了,閉嘴。”

  恩佐塞給老闆一枚金幣:“給我們一個房間,準備好食物和酒水,但不要送上來。”

  老闆還想說什麼,但金幣燦爛的色澤最終讓他把沒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一個房間?”他古怪地打量著兩位客人。

  “都說了叫你閉嘴。”

  朱利亞諾不悅地瞪了他一眼。老闆縮起脖子,再也不敢多說半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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