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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非一個沒注意就喝多了,扶著牆出正殿,想回弟子房睡一會兒,走到門口冷風冷雨一打,方想起弟子房早就落鎖,再也回不去了。

  她心裡沒來由地一陣惆悵,靠在牆上凝望暗沉夜空,沒一會兒,忽聽一陣腳步聲,卻是胡嘉平拽著黑紗女出了正殿,估計這兩人也是分別在即,趁這會兒酒正酣出來說點話。

  因見黎非站那邊,胡嘉平“咦”了一聲:“你一個人杵這邊幹嘛?”

  黎非不想打擾他倆,搖搖頭就準備進去,冷不防胡嘉平笑道:“小丫頭,現在成了我師妹,連聲師兄也不叫麼?”

  黎非酒醉而迷糊的心驟然一個激靈,終於讓她想起這件頂頂重要的事了,她回身急道:“對了,我大師兄……”

  “嗯,這聲大師兄叫得好聽。”胡嘉平哈哈大笑,揉揉她的頭髮,牽著黑紗女就要走。

  黎非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先生,我現在已是無月廷弟子,可以自己找大師兄了嗎?”

  胡嘉平輕輕一笑:“你不是已經找到了嗎?方才還叫過了。”

  黎非猛然一怔:“我、我不是開玩笑……這個大師兄不是那個師兄……”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清楚,喝多了,舌頭跟腦子都是一團漿糊。

  “小棒槌啊。”胡嘉平忽然叫了一聲她以前的名字,笑得漫不經心,“師父一代成名仙人,豈會被人追殺至死,你與其操心他,不如把自己拾掇好。師父叫我帶話給你:大人的事根本輪不到你管,不許再找他。”

  他說罷,牽著黑紗女疾馳而去,黎非哪裡能追得上,她本來就醉酒,御劍都踉踉蹌蹌地,追到一座浮空島上,靈氣卻運轉不定,從石劍上摔了下去,在糙地上滾了好幾圈。

  黎非大口喘息,仰躺在濕漉漉的糙叢中,方才胡嘉平的話在她心裡簡直激起了驚濤駭浪——胡嘉平是大師兄?他是玩笑還是認真?抑或者只是敷衍她這個總是追著問大師兄大師兄的小丫頭?可他知道她以前的名字,來書院前她就改了名,若非師父告訴他,他又怎麼會知道?

  其實他早就認出她了吧?在她第一次問師父的時候,為什麼那時候不告訴她?為什麼不認她?他說師父是一代成名仙人,怎麼可能!那個只會零星方術的老頭!他只是不想惹麻煩去救師父而已吧!

  黎非猛然從糙叢中坐起,可最後又頹然躺回去。

  整個世界好像都變成了一片茫然,她腦海里一段段與師父共同生活的回憶反覆來回地重現,其實早就該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了,對不對?師父怎麼可能是只會零星方術的騙子?她已是半隻腳踏入仙門的弟子,不再是當年懵懂無知的小棒槌。

  胡嘉平告誡過自己讓不要把師父的事情說出去,方才又說師父帶話給她,讓她不要再尋找,是師父不想認她嗎?留信給她,讓她來無月廷,其實就是想把她託付給胡嘉平照顧吧?他不想再做她師父了?他回去做他的成名仙人了?他是誰?

  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黎非沒有回頭,很快,一幅紅白交織的衣衫下擺出現在視界中,雷修遠低頭看著她,面無表情。

  黎非勉強笑笑:“我喝高了,上來吹吹風。”

  雷修遠未置可否,他輕輕坐在她身邊,濛濛細雨打濕他的頭髮和臉龐,他伸手按在她濕漉漉的額頭上,聲音像風雨一樣輕:“笑得真醜,別笑了。”

  黎非沉默半晌,忽然低聲道:“修遠,你在青丘是不是就猜到師父他……”

  她沒能說完,不用問其實也知道答案,他那麼聰明,怎可能猜不到師父絕不會是江湖騙子?可他也什麼都沒告訴她,他們每個人都是,什麼也不告訴她。

  他的手還按在她額頭上,聲音還是那麼輕:“也別哭,哭了更丑。”

  黎非聲音沙啞:“你能說點好聽的嗎?”

  他似是笑了笑,手指在她腦門兒上彈了彈,卻沒說話。

  第六十三章 墜玉峰

  宴席進行到一半,沈先生帶著東海萬仙會的一眾長老提前告辭了。

  他向左丘先生抱拳笑道:“海隕將臨,左丘先生一番苦心安排我都明白,然而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我姑且只能先邁出第一步,此後如何,連我也不可預料。”

  他說走便走,一直柔順地伏在演武場角落的巨大蜈蚣精驟然立起,恭敬地讓他跳上自己頭頂,他望向百里歌林,朗聲道:“小姑娘,速速道別!我東海萬仙會的弟子,不得拖泥帶水優柔寡斷!”

  百里歌林正要說話,忽覺身體被唱月緊緊抱住,一向堅強又我行我素的百里唱月,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哭了出來。

  從此以後,千山萬水相隔,隻言片語難留,說是六年後重聚,但世事無常,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真正再相見。

  葉燁扶住百里唱月,他靜靜看了百里歌林一會兒,笑笑:“你一貫是不按常理行事的,以後一個人孤孤單單,可別哭鼻子。”

  百里歌林微微一笑,回頭望向身後的三人,再後面還有那些以前和自己很親密的男孩子們,他們都看著自己,她也一一望著他們。

  “黎非跟修遠居然先溜出去了。”她笑起來,目光溫柔又傷感,“我可要走了,也不來送送我。”

  她摸了摸唱月的頭髮,替她把長發理順,柔聲道:“不過這樣也好,一個個告別未免繁冗。姐,你跟葉燁要好好的,別叫我在外面擔心。”

  語畢,她輕輕掙脫唱月的懷抱,拋出石劍,眨眼便化作一道金光,落在沈先生身邊。

  “說完了?”沈先生含笑問。

  “啊。”百里歌林低低答了一聲,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潸潸而下,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了一處。

  朦朦朧朧,似乎有中正平和的琴聲裊裊徜徉而來,琴音幽古而清雅,似淡墨山水,緩緩暈染開。黎非緩緩睜開眼,入目只覺窗外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雪白,飛雪,飛雪,還是飛雪……八月哪裡來的飛雪?她腦中忽有一個靈光閃現,睡意頓時全無,一骨碌爬起來了。

  她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裡,而且居然是睡在地上的!地面鋪著柔軟的糙席,窗戶大開,外面風雪肆虐,封霜萬里,深淵千仞,天地上下唯有一片白——這是什麼地方?無月廷嗎?

  黎非驚呆了,腦殼還有點宿醉後的隱隱作痛,她扶著額頭努力回想,新弟子選拔後書院正殿開了宴席,她喝多了,後來遇到了胡嘉平……大師兄,師父,雷修遠……她倒抽一口涼氣,她後來竟醉得在浮空島上睡著了?就這麼被帶來了無月廷?她甚至沒能跟歌林他們道別?!

  幽古的琴音還在流淌,聞之漸覺胸中一片曠達洗鍊,黎非紊亂的思緒也終於漸漸平息,她猶豫了一下,推開房門,但見外面是一條懸空迴廊,竟是建在懸崖萬丈之上,風雪不停撲來,卻仿佛被什麼柔軟的東西擋回去,無法聚積在迴廊上。

  與甘華之境一樣,這裡的天地靈氣濃稠鬱結,叫人舉步維艱。

  黎非循著琴音而去,拐過迴廊,探頭一望,便見中廳之中香爐青煙裊裊,沖夷真人正端坐蒲團上撫琴,他面前那張古琴色澤暗紅,琴身比尋常古琴要大一倍,看起來竟不像是木料所制,不知什麼材質。

  他身後站著一個身著無月廷弟子服的女子,看上去有二十多歲的模樣,容貌甚美,姿態傲然,昂首挺胸的樣子倒叫黎非想起那個蘭雅郡主了,她們站著的姿態真像。

  一曲奏畢,沖夷真人十指壓在琴弦上,餘音頓止,他睜眼望向不遠處探頭探腦的黎非,微微一笑:“為何探頭探腦?過來吧。”

  黎非有些緊張,雖說拜了他為師,但她對這個師父可一點都不熟悉,不曉得他脾氣怎麼樣。她輕手輕腳走過去,恭恭敬敬地給他行禮:“弟子姜黎非,拜見師父。”

  沖夷真人微微頷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道:“方才的曲子叫九韶,乃上古流傳下來的,傳說是天神所作。”

  哦,這樣子啊……黎非茫然點頭。

  沖夷真人忽然忍俊不禁,回頭道:“昭敏,看看你小師妹如何?”

  叫昭敏的女弟子恭敬地答了個是,姿態完美地走到黎非面前,低頭靜靜端詳她。黎非只覺她目光深邃,甚是冷漠,她不由悄悄後退了一步。

  昭敏忽然道:“飲酒,宿醉,拜見師尊衣冠不整,發如鳥窩,探頭探腦,姿態粗魯,胸無點墨。”

  ……什麼?黎非傻眼了,她要不說,她還完全沒發覺自己原來這麼差勁?低頭看看,好像確實衣服皺巴巴的,她趕緊撫平,再摸了摸頭髮,醒來後太過詫異,以至於她完全沒想到儀表問題。

  昭敏雙手扶上她纖瘦的肩膀,忽然微微一笑,她容貌甚是美艷,這一笑如百花綻放,春風明媚,叫人心裡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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