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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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臉上不由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情,仿佛是悲憫,又仿佛是難過。

  「你嫁給易連愷,我心裡好過嗎?當初你給我寫信,約我一起出走到外洋去,我接到那封信,心裡像刀子割一樣。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帶你走,我知道我若不帶你走,你就是要落到那火坑裡,可是我有什麼法子……」他的眼睛裡漸漸含了一層霧氣,「我天天在你身邊,我過的是什麼日子?我看著你跟他……他又對你那樣不好,你過的是什麼日子……我都知道,可是只能眼睜睜看著,我心裡難受……」

  秦桑整個人都失了力氣一般,微微後仰,靠在了沙發上。

  他伸出了手,仿佛想要摸一摸她的臉頰,可是終究沒有。屋子裡靜得聽得見外邊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嗚咽著,仿佛有人在那裡哭。或許是又要下雪了,也或許是窗外的樹,掃過玻璃,一陣「沙沙」的輕響。她的臉色蒼白,只有唇上有一抹紅色,整個人孱弱地像個小孩子,無助而無望。可是眼睛並沒有看著他,她心裡也明白,這一切不過是徒勞罷了。而且在這樣危險的地方,尤其易連愷隨時都會回來,他原不該對她講這麼多話,只是因為她逼他,她拿話逼了他。

  他縮回了手,眼裡那柔軟的水霧已經沒有了,臉上也漸漸恢復了平靜的神色:「我該出去了,不然朱媽該起疑心了。」

  她終於慢慢點了點頭,他轉身走到門邊,伸手扭開了門鎖,徑直走了出去。

  朱媽正下樓去端點心了,過了一會兒,才捧著一隻紅漆盤子上來。盤子裡是一碗雞絲麵,另外還有幾樣小菜,配了一碟雞心饅頭。她端著熱氣騰騰的面點走進屋子裡,見到秦桑一個人坐在那裡,鼻子紅紅的,倒好像哭過一般。朱媽心裡擔憂,怕她是因為易連愷生氣,於是放下漆盤,說道:「姑爺也真是的,哪怕是不回來吃晚飯,也打個電話什麼的。這天看著又要下雪了,也不怕小姐你在家裡等著擔心。」

  秦桑人卻有點呆呆的,像是在想什麼心事,還沒有回過神來。朱媽說:「小姐,吃點東西吧,就算不為你自己著想,也別餓著肚子裡的孩子啊……」

  她這句話不說倒也罷了,一說秦桑更是覺得愁腸百結,她皺著眉頭道:「朱媽,我不想吃,你把這些都拿走吧。」

  「就算是不想吃,也得多少吃點兒啊。」朱媽跟哄小孩兒似的,「中午說是約了姚家四小姐吃飯,吃沒吃下去東西,還不知道,晚上一點兒東西都不吃,回頭胃裡該難受了。」

  秦桑十分不耐,朱媽看了看她的臉色,便將漆盤留在桌子上,又自顧自退出去了。她剛剛走到樓梯處,就聽見電話鈴聲響起來,一陣接一陣,響個不停。朱媽心想肯定是易連愷不回來吃飯了,所以特意打電話回來,她顛著小腳,就要走下去接電話。還沒有走到樓下去,下面已經有僕人接了,剛剛聽了兩句話,便仰起臉來問:「朱媽,少奶奶睡了沒有?城防司令部那邊打電話來,說是有要緊事找少奶奶。」

  朱媽心裡奇怪,因為城防司令部打電話來,都是公事,從來都是只找易連愷。若是問到易連愷不在,頂多也就是找易連愷的秘書,或者是副官說話。於是她說:「少奶奶還沒睡呢,我去叫她插上插銷。」

  秦桑的屋子裡,原來裝著一架分機,因為擔心她睡不好覺,所以易連愷將電話線給拔了,待平日她要打電話的時候,再插上插銷。這時候電話里不知又說了幾句什麼,那僕人連忙叫住朱媽,說道:「我還是去叫潘副官吧,別吵著少奶奶了。」

  朱媽見他這樣說,也並沒有放在心上。她下樓找了一碟青梅子,拿著上樓去。秦桑見她拿著這個進來,更是啼笑皆非,說道:「我不想吃這個。」

  朱媽說:「酸兒辣女,若是不想吃酸的,莫非是位小小姐?」

  秦桑逕自發愁,哪裡有心思與她說笑這個,只是皺著眉,說:「罷了罷了,你去給我倒杯熱茶來吧。」朱媽正待要去倒茶,卻聽見外頭有人叫了一聲「報告」,正是潘健遲的聲音。

  秦桑適才與他一席密談,正是心虛,不由得覺得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才問:「什麼事?」

  潘健遲道:「有件要緊的事,想來跟夫人告個假。」

  秦桑心中奇怪,說:「你進來說吧。」

  潘健遲走進來,見她仍舊坐在沙發上,似乎一直沒有動彈過,而且雙眼微紅,倒像是哭過一般。他明知道是為什麼,心中不由得一軟,可是現在並不是說任何話的時候,於是說:「夫人,公子爺那裡有點事,叫我過去一趟。」

  這是常有的事情,可是秦桑卻起了疑心,因為易連愷在外頭辦事,叫潘健遲過去,不必到她這裡來特意說一聲。她抬起眼睛看他,他神色十分鎮定,可是眼睛卻不自由主地出賣了他,因為他近乎貪婪地望了一望她,就像要將她的樣子刻在他眼睛裡似的,或者說,他想用這一眼,將她刻在自己心裡似的。她的心裡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問:「你們公子爺,現在在哪裡?」

  「司令在姚師長那裡。」他低下眼睛去,像是被她的視線灼痛一般,「夫人若沒有別的事,健遲就告辭了。」

  「你不要去。」她仿佛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不過立刻說,「都三更半夜了,還辦什麼公事?就說是我說的,叫他先回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潘健遲笑了笑,仿佛有些無奈:「司令忙的是要緊的大事……」

  「再怎麼要緊的大事,總不能不吃飯不睡覺吧。」秦桑皺著眉頭,「朱媽,你給姚師長府上打個電話,就說我身體非常不舒服,務必叫他快點回來。」

  朱媽聽見這樣說,嚇了一跳,說道:「小姐,你哪裡不舒服,這可得趕緊請大夫……」

  「大夫剛走,又請什麼大夫。」秦桑輕描淡寫地說,「我就是有點不舒服,他回來就好了,你快去打電話吧。」

  朱媽心裡一樂,心想這位小姐總算開竅了,連撒嬌都學會了。而且現在她身子重,不用說,姑爺總得讓著她一點兒。她這樣想著,喜滋滋就打電話去了。

  潘健遲微微搖了搖頭,秦桑明白他的意思。這招並沒有什麼用,拖得了一時難道拖得了一世,如果易連愷是真的對潘健遲起了疑心,她便再拖延也是無用。可是總得試一試吧,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受死。

  易連愷接到電話,果然很快就趕回來了。朱媽一見著他,跟盼到救星似的,說道:「姑爺,你可回來了。小姐一直說不舒服,既不肯吃飯,又不肯睡,她年輕臉皮薄,身上不舒服也不肯找大夫,你可得好好勸勸她。」

  易連愷嘴裡答應著,三步並作兩步,就上到了樓上。這裡是個小小的套間,外邊還有一間起居室,他猶豫了一下,輕輕將門推開,只見秦桑抱膝坐在沙發里,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麼心思。雖然身上穿的是睡衣,可是頭髮很整齊,顯然是梳洗過了。不過她的眼皮微腫,也不知道是不是哭過。他咳嗽了一聲,秦桑卻連頭也沒抬。於是他放緩了聲音,說道:「朱媽說你還沒有吃飯,正好我也沒有吃,不如叫廚房做了,送上來我陪你吃吧。」

  秦桑搖了搖頭,她脂粉未施,倒顯出一張素臉,眸若點漆,可是現在眼睛裡也是黯然,像是從前的神采,都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抹去了似的。易連愷說:「總不能不吃飯。」她又搖了搖頭,問:「你往哪裡去了?這麼晚才回來。外頭在下雪,路又不好走,汽車夫開得又快……」

  她素來不過問易連愷的行蹤,雖然此時說話的語氣仍舊是淡淡的,可是聽在易連愷耳中,真好像綸音佛語一般,禁不住有一種高興,直從心底冒出來。他笑著說:「沒有的事,他們開車素來穩當,你就別擔心了。」又說,「你要是沒有胃口,我去給你倒杯熱牛乳,總不能空著肚子睡覺。」

  秦桑說道:「我睡了一下午,這時候也不想睡了。就是醒過來不見你,問他們,他們又說不清你往哪裡去了。」

  易連愷知道她素來不喜歡自己摟摟抱抱,可是見她縮在沙發裡頭,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憐可愛,所以還是忍不住,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說道:「我是怕打擾你休息,又正巧有點公事,所以出去了一趟。你要是一個人在家裡悶,我這幾日少出去就是了。」

  秦桑格外乖巧,伏在他胸口,並不再說話,仿佛慵懶,只是攀著他的手臂,好似蔦蘿一般軟弱無力。易連愷自與她婚後,從來沒有見過她有如此依戀的神態,當下只覺得心花怒放。她的身上有著淡淡的馨香,氤氳在他懷裡,一時靜得連他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見。易連愷一動也沒有動,仿佛只怕一動,她又要著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道:「你身上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

  秦桑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我覺得心裡害怕。」

  「怕什麼?」他有點好笑,「別的女人,不都也害喜生孩子。」

  「我不是怕這個。」她像是有點傷感,聲音也低了下去,「外頭那麼亂,你掛著個聯軍司令的幌子,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恨著你。這樣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何必呢。要不咱們回昌鄴去吧,我心裡實在覺得擔心。」

  易連愷說道:「傻話,這裡太太平平的,有什麼好怕的。正因為我掛個虛名,所以人家也不會衝著我來。明知道我手裡並無一兵一卒,便殺了我,又有多少益處?你別擔心了,咱們總有一天要回昌鄴去的,只是要等到父親大人身體好一點兒。」

  秦桑將臉埋在他懷裡,說道:「反正我心裡亂得很,這幾天你哪裡也別去了,就陪著我,好不好?」

  她這樣軟語央求,易連愷如何不肯答應。

  所以一連好幾日,易連愷都沒有出去,而是在家裡辦公。便有人要來見他,亦是在家中。符遠軍中皆知道秦桑身體不適,而姚師長的太太因為是自己家四小姐約了秦桑吃飯,才會發生暈倒這樣的事情,所以還特意備了禮物上門來探視過一回。許多符遠軍中要人的家眷,聽說姚師長的夫人來探過病,自然不能落後於人,於是也紛紛前來看望。易連愷都令人擋了駕,只是客氣回禮罷了。

  秦桑這幾日,也用盡了手段功夫,她又擔心太著於痕跡,所以隔上三五日,又若即若離一番。易連愷這些日子脾氣格外的好,不管她是故意找茬也好,或者是有意發作也好,總是肯小意將就,所以兩個人還算是處得不錯。朱媽看在眼裡樂在心裡,一再對秦桑說:「還是得有個孩子,你看姑爺現在的樣子,還是孩子攏得住男人的心。」

  秦桑不耐煩聽她那一肚子的媽媽經。因為大雪初霽,所以在暖廳里收拾出一角軟榻。秦桑斜倚在枕上,便可以看到窗外的一樹怒放紅梅。這裡雖然比不上易家老宅那般深宅大院,可是院子裡也種著好些樹,尤其西邊暖廳旁的兩株梅樹,生得極好,白雪紅梅,頗得雅玩。

  秦桑因為見梅花開得好,便說:「好幾天沒有去給大帥還有大哥大嫂請安了,這花不錯,不如折兩枝派人送過去,給大少奶奶插瓶玩。」

  朱媽說:「大少奶奶聽見說小姐身上不舒服,前天還打發人來了,不過被姑爺擋回去了。姑爺最近是真真心疼小姐,不肯讓小姐操一點兒心。」

  秦桑聽朱媽這樣說,便「哦」了一聲,又問:「那大嫂打發人來,有沒有說大帥身體怎麼樣了?」

  朱媽道:「還不是老樣子。好幾個大夫輪番瞧著,也沒什麼起色,仍舊連話都不能說呢。」又說道:「今天晴了,要不就請大少奶奶過來玩玩,也免得小姐你一個人在屋子裡發悶。」

  秦桑神色睏倦,說道:「不用了。」又問,「姑爺今天出去,帶了幾個人?」

  朱媽說道:「姑爺是怕吵醒小姐,所以一早就悄悄地起來了。都沒有叫我們進去侍候。我起來的時候,正好撞見他下樓。他說有要緊的公事,一定要出去一趟,說等小姐你起床了,再告訴你呢。」

  「潘副官是跟他一起去的?」

  「是呀。」朱媽說,「我看著潘副官替姑爺開的車門,姑爺上了汽車,潘副官跟他坐一部汽車出去的。」

  「他們往哪裡去了,也沒有說?」

  「姑爺沒說,不過我恍惚聽見開車的小劉說,大約是要出城去吧。因為叫給汽車那輪子綁上鐵鏈子,若是在城裡走走,是不用綁的,必是要出城去,外頭雪大,所以才要綁上鐵鏈子呢。」

  秦桑心裡有著一份隱憂,可是朱媽毫不知情,亦無法再細問。

  過了一會兒,秦桑自言自語一般,說道:「就算是出城去,這也快中午了,難道又不回來吃飯?」

  朱媽勸道:「姑爺在家裡陪著小姐好幾日,定是耽擱了不少公事。小姐你也別擔心了,他辦完了事,自然就回來了。」

  到了中午的時候,易連愷果然沒有回來吃飯。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亦沒有回來。秦桑心裡十分擔憂,但又不知道他的去處,根本沒辦法打電話找他。一直到天都黑透了,半點音訊全無,秦桑獨自在家,隨便吃了點稀飯,就胡亂睡下。可是頭雖然靠在枕頭上,一顆心卻全是亂的,根本沒有半分睡意。正在輾轉反側的時候,電話突然就響起來了。

  她的房間裡插銷被拔出來了,所以那電話機只管在樓下響。因為一陣一陣鈴聲短促,雖然是樓下隔著老遠的地方,她心裡安靜,卻也聽得清清楚楚。那電話鈴聲響過四五聲之後,便有人接了。沒過一會兒,朱媽驚慌失措地來打門,直嚷嚷:「小姐!」

  「怎麼了?」她連忙起來將房門打開,連聲問,「出了什麼事?」

  朱媽見她披著睡衣來開門,突然想起來自家小姐是重身子,可受不得驚嚇。於是使勁吞了一口口水,定了定神,才道:「姑爺那裡出了一點事情,說是出去的汽車壞了,滑到了溝里,人倒是沒什麼事,只是在醫院裡……」

  秦桑心裡卻猛然一提,像是一腳踏空似的,她用手掩著胸口,說:「是誰打電話來的?」

  「是帶出去的衛士。」朱媽知道瞞不過她,說道,「小姐,你身體不好,要不明天再去醫院看姑爺吧……」

  「叫他們把車開出來。」秦桑卻像格外沉著似的,「我現在就去醫院。」

  「小姐……」

  「你去把我那件獺皮的大衣拿來,我去換件長衣。」秦桑說,「快去,還有帽子手套,也都拿過來。」

  朱媽禁不得她連聲催促,只得去衣帽間裡給她找大衣,開箱拿帽子——朱媽心細,選了頂海龍拔針的軟帽,又走過來侍候秦桑換衣服。等秦桑下樓來,汽車夫也早就將車子停在了門口。

  朱媽自然是跟著秦桑一起,因為易連愷特意囑咐過,所以她們出門亦有衛士。前後兩部汽車,一直駛到醫院裡,遠遠就看到樓前頭放了崗哨。寒風料峭的晚上,大車拉了人來,背著槍。帶頭的正是易連愷的一個心腹衛隊長,他見到秦桑,「啪」地立正,行了一個軍禮,低聲道:「公子爺在裡面,請少奶奶隨我來。」

  秦桑心裡有數,卻也不甚慌張,一直走到醫院裡面去,才知道易連愷還在施行手術。她一手扶著牆,忍不住哼了一聲。朱媽見她臉色慘白,連忙扶著她坐下來。秦桑搖了搖手,示意不要緊,壓低了聲音問那衛隊長:「究竟是怎麼回事?」

  「本來是去城外看駐防,回來的路上遇上刺客,先是在雪裡頭埋了玻璃扎破了汽車的輪子,然後又對著車裡頭開了好幾槍。」

  「他傷在哪兒?」

  衛隊長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左胸。」

  秦桑眼前一黑,只差沒有暈過去。朱媽見她與衛隊長竊竊私語,說的話旁的人一點也聽不見,她也沒有想去聽,只是覺得自己家小姐臉色難看,只怕姑爺這傷勢有點嚴重。朱媽一著急,就說:「小姐,你別急啊,等見著姑爺再說。」

  秦桑定了定神,說:「朱媽,我心裡不舒服得厲害,你去看看有沒有熱茶,給我倒一杯來。」

  朱媽連忙答應著去了,秦桑見她走得遠了,於是問那衛隊長:「現在誰知道這事?」

  「姚師長還不知道。」衛隊長頓了頓,「少奶奶,要早做決斷。」

  姚師長還不知道,就是說此事李重年也還不知道。秦桑見衛隊長期盼的雙眼,只覺得心中越發沉重,她說:「我一個婦道人家,拿不定主意。你們公子爺平日最器重誰?也好讓我可以同他商量商量。」

  那衛隊長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公子爺平日裡和大爺最好,不過大爺身體不方便,而且這已經半夜了,如果要回老宅子裡去,只怕要驚動不少人。」

  秦桑萬萬也沒想到衛隊長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說道:「和大爺最好?可是大爺不管事,行動又不方便……」

  那衛隊長點了點頭,卻道:「公子爺的事,大爺可以做一半的主,因為大爺是很維護公子爺的。原來二少爺當家的時候,公子爺吃了不少虧,幸好大爺暗地裡周旋,公子爺才能知道二少爺的一舉一動,不至於落了下風。」

  秦桑做夢也想不到,那個癱臥在床上的易家長子易連怡,竟然還有這樣的本事。她怔了一怔,說道:「現在蘭坡受了重傷,那我應當去跟大哥商量?」

  那衛隊長點了點頭,說道:「少奶奶辦事要快,再遲片刻,姚師長那裡得了消息,只怕就會生出事端來。」

  秦桑極力地冷靜下來,說道:「你守在這裡,我回去老宅子。若是有人敢擅闖醫院,你們只管開槍。」

  那衛隊長道:「少奶奶放心,只要標下在這裡,便沒有人能闖進來。」

  秦桑點點頭,轉身正好看見朱媽巍顫顫端了杯熱茶來。她說道:「我不喝茶了,你跟我一起回去。」

  朱媽莫名其妙,出來跟著她上了車,才知道是要回老宅子裡去。問她,她亦不說話。朱媽以為她是要回去見大少奶奶,於是亦沒有再多問。

  老宅子秦桑已經是好些日子不曾過來,因為易繼培病著,易連慎出走,這裡冷冷清清的。遠遠只能看見門樓下掛的兩隻巨大的燈籠,蒙著一層細白的雪紗。雖然易家是個文明家庭,可是因為是封疆大吏,所以多少帶了點守舊的做派。二少奶奶死了之後,門上的燈籠也換了白色,遠遠望過去,那燈光像是月色一般,冷冷地照著門外的瀝青馬路。

  馬路邊還堆著沒有化完的殘雪。前幾日的雪下得太大,城裡頭雖然有清潔夫掃雪,各宅門前頭,也將雪都剷除了,不過堆在路邊的雪還是沒有化盡。人家檐頭上掛著數尺長的冰鉤,原是白天的時候,太陽照著雪融了滴水,到了晚間,卻又重新凍上了。這樣的夜裡,寒風吹得人汗毛都豎起來。

  汽車一直開進了門樓裡頭,秦桑就在上房前下了車,她雖然穿著大衣,又戴了帽子手套,可是下車被這樣的冷風一吹,還是毛骨悚然。她知道大少爺夫婦住在東邊跨院裡,所以看到二層門裡女僕迎上來,便徑直問:「大少奶奶睡了嗎?」

  本來夤夜有汽車來,易家宅子裡的僕人們已經覺得不安,待看清楚是三少奶奶,幾乎人人都鬆了口氣。便有女僕答:「還沒有呢,大少奶奶晚飯後照例要做兩個時辰的功課,現在在佛堂里做功課呢。」

  「那我去上房裡等她吧。」秦桑想了想,說,「既然大嫂在做功課,就不要去打擾她。大哥睡了嗎?」

  那女僕呆了一呆,想必這位三少奶奶也信佛,知道念經的時候是不能打斷的,於是說:「大爺也沒睡,不過他晚上的時候,都在炕上看書,三少奶奶要見大爺嗎?」

  「嗯。」秦桑點了點頭,「好久沒見大哥了,我先去給他問個安,再等大嫂做完功課吧。」

  那女僕就將她引到上房邊的一間屋子,易家老宅子都是舊房子,早年間都像北方一樣攏著炕,如今又單獨設了汽水管子,仍舊十分的暖和。秦桑見那位大哥斜靠在大迎枕上,面前放著一個鐵架子,上頭攤開著一本西洋書,想必這個讀書的架子,亦是特製,因為他不需要費什麼勁,就可以輕輕鬆鬆地翻頁。

  秦桑按照西洋的禮節,遠遠就鞠了一躬,叫了聲:「大哥。」

  易連怡抬起頭來,秦桑這時候才發現,這位大哥與易連慎、易連愷都長得並不太像。他雖然年紀比易連慎、易連愷都要年長好幾歲,可是眉清目秀,神色間頗為恬淡,似乎是一介讀書人,根本沒有將門之子的那股英氣。秦桑知道他從胸腑之下就知覺盡失,唯有雙手還能動彈,所以也正是這個原因,這位都督家的大少爺,也就成天讀書解悶,並不問世事。

  易連怡看到她並沒有驚異之色,只是說道:「三妹來了?」便命女僕看座倒茶,不溫不火,似乎在招呼一位平常的客人。

  秦桑待女僕奉上茶水,才說道:「今天來看看大哥,可巧大嫂不在,所以我借大哥這裡,等一等大嫂。」

  易連怡微微一笑,說道:「她做功課頗有一會兒,要煩你久等了。」

  他們兩個客客氣氣地說著話,女僕退出去後,秦桑終於忍不住站起來,說道:「大哥,蘭坡出事了。」

  「我知道。」易連怡神色並不驚慌,反倒十分從容,「不然你不會這麼晚來見我。」

  「現在他受了重傷,在醫院裡。」秦桑心裡十分複雜,「為今之計,還望大哥出來主持局面。姚師長是李帥的人,余司令又唯李帥之命是從,只怕李帥會趁這機會,做些不利於易家的事情。」

  易連怡說道:「我一個廢人,連站都站不起來,怎麼能出來號令三軍?余伯啟雖然是符州駐防司令,可是並不足以為慮,不過姚敬仁這個人,心思奸猾,未必不會趁機興風作浪。現在事情緊急,不如來一招釜底抽薪。」

  秦桑茫然地看著他,他說道:「咱們派人去請大夫,就說大帥醒過來了,能說話了。另外再派人去請余司令,說大帥要見他。」

  秦桑本來就冰雪聰明,一點就透,此刻已經漸漸明白過來,她道:「若是姚師長不上當呢?」

  「他上不上當都是上當。」易連怡臉色恬淡,「姚敬仁轄下只得一個師,其中兩個團都是父帥的嫡系,他彈壓不住。如果他不上當,這裡放出消息說父帥已經能夠說話,他也不敢輕舉妄動。如果他真的來了,我自然有辦法扣下他,當做人質。李重年並不是傻子,他進不了符遠城,只能在外頭干著急。如果他敢令大軍攻城,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以前他可以拿三弟當幌子號稱聯軍,現在再動手,可就名不正言不順了。」

  秦桑微微吁了一口氣,只說:「一切但憑大哥做主。」

  她並沒有在府中逗留太久,便又重新出來去了醫院。那衛隊長布置的警戒如同鐵桶一般,將醫院圍了個嚴嚴實實。傳出去的風聲,是易家三少奶奶動了胎氣,所以易家三少爺連夜陪著她住進了醫院。還命人去請城中最有名的產科大夫,想必這位三少奶奶的情形,甚是不妙。

  而秦桑確實覺得十分不舒服,本來頂風冒雪地走了一圈,就已經十分吃力,回到醫院之後,疲意更濃。而易連愷終於結束了手術,被從手術室里推了出來。他那一槍極為兇險,若是再偏得兩寸,便要射到心臟里去了。跟著去的衛士好幾個都負了傷,最嚴重的卻是潘健遲,子彈從他後背穿出去,幸好沒有打到心臟,亦是動了手術。

  秦桑這才聽見說潘健遲也負了傷,衛士們都說,幸得潘副官救了公子爺一命,本來那子彈是射公子爺的,潘副官眼疾手快,將公子爺推了一把,子彈才射偏了。可惜刺客手快,一槍又打中了潘副官。

  秦桑此時已經筋疲力盡,朱媽又再三地勸說她,那衛隊長早就命醫院騰出一間屋子,她和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就睡過去了。

  她睡得並不踏實,夢見易連愷滿臉是血,胸前一個大洞,鮮血汩汩地直往外淌著,又駭人又可怖。他卻對著她直笑,說道:「這可如了你的意……」她心中難過,一回頭又看見酈望平,亦是渾身血污,一言不發就撲倒在地,她伸出手去,兩個人竟然已經氣息全無。她一急就哭起來,眼淚滾滾而下,也不知道是在哭易連愷,還是在哭潘健遲。

  正在傷心大慟的時候,卻有人推著她,連聲喚:「小姐!小姐!」她慢慢睜開眼,卻原來是朱媽,朱媽說,「小姐,公子爺來看你了。」

  易連愷麻藥剛剛過去,人還躺在床上,意識都不怎麼清醒,半睜半閉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似乎連眼睛都不會眨了。他胸前還縛著紗布,雖無多少血跡,可是人是虛弱到了極點,胸口微微起伏著,似乎連呼吸都十分吃力。不過看著她從床上坐起來,他慢慢地嘴角向上彎,似乎是想笑,可是笑這樣的動作對一個重傷的人,亦是十分困難的。他笑了好一會兒,才能讓她看出來,那是個笑意,她心裡一酸,想到剛剛夢裡的情形,終於忍不住眼淚落了下來,說道:「你還笑,好好的一個人出去,現在這個樣子……」

  易連愷沒有力氣說話,過了片刻就十分疲憊地閉上眼睛,昏沉沉睡過去了。他的床就被推到秦桑的床邊,秦桑見他手上肌膚枯黃,沒有半點血色,於是握著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冷的,像是所有的血,都已經流盡了一樣。她握著他的手,沒過一會兒功夫,終於也睡著了。

  等秦桑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蓋著被子睡得很暖和,聽到屋子裡有人走動,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滿眼觸目的白,倒讓她一怔,這才想起來是在醫院裡,而剛剛踮著腳尖走出去的,正是衛隊長。

  秦桑於是坐起來,看見易連愷並沒有醒。雪白的枕頭襯得他臉色更加的蒼白,倒讓她想起昨天晚上見著的易連怡。由於終年不見陽光,易連怡的臉色亦是這種不健康的白,就像是沒有血色。她很少見到易連愷的睡顏,此時他神色憔悴,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青的鬍子,整個人似乎都和平常不一樣了。她從前是非常非常討厭他的,尤其是知道自己懷孕之後,只覺得他可恨可惡,連帶腹中那個胚胎,亦令自己覺得十分厭憎。而現在看起來,易連愷卻並不是沒有幾分可憐。他也只是個尋常人罷了,只比自己大得幾歲,雖然是錦衣玉食地長大,可是並沒有親生母親在身邊,又是庶出,大家庭里孩子多,照應不周是常有的事。想必他過的日子,並不算十分順遂,就算是婚後,自己對他,亦並無半分敬愛之意。所以他這個人,也未必不可憐。

  她這樣呆呆地望著他,一旁朱媽本來和衣睡在躺椅上,也醒了。見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於是輕聲叫了聲:「小姐。」又說,「姑爺沒事啦,他晚上醒過來好幾遍,看一看你,又睡著了。小姐,姑爺對你,可真的是跟從前不一樣,你就信他真的是全改了吧。」

  秦桑皺著眉頭,叫了聲「朱媽」,朱媽不敢再多說什麼,躡手躡腳地起來去打水,進來侍候秦桑洗臉。秦桑梳洗過了,又打發朱媽回家去取衣物,朱媽說道:「打個電話叫他們送來吧,我在這裡照應小姐。」

  秦桑道:「我這裡沒事,你回去取衣服,順便替我辦點事。」

  朱媽問:「小姐要辦什麼事?」

  秦桑道:「你回去取衣服,順便給姚四小姐打個電話,就說我不太舒服住了醫院,請她務必到醫院裡來一趟,我有話跟她說呢。」

  朱媽答應了,秦桑又道:「姑爺受傷的事瞞著外邊的人,你可千萬別說漏了嘴。」

  朱媽道:「小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給你辦得妥妥噹噹的。」

  秦桑心裡雖然不過是猜測,可是一直隱隱有幾分擔心。到了中午的時候,朱媽一直沒有回來,她心裡暗暗著急,叫過衛隊長來,問:「外邊的情形到底怎麼樣了?」

  那衛隊長道:「少奶奶放心,大爺都布置好了,不會有什麼閃失的。」

  秦桑微微點了點頭,徑直回房間去。這時候易連愷還沒有醒,她坐在躺椅上,見旁邊茶几上放著一盤蘋果,於是拿了一隻蘋果,在那裡慢慢削著。剛剛削了一半,易連愷就醒過來了,他肺部受了傷,一醒過來就忍不住咳嗽,秦桑連忙按著他傷口上的沙袋,說道:「忍著些吧,醫生說可不能震動到傷口。」

  易連愷的聲音極是虛弱,問:「外邊……怎麼樣……」

  秦桑道:「你放心吧,我去見了大哥,他都布置好了……」

  話音甫落,易連愷已經緊緊抓著她的手,臉色遽變:「你說什麼?」

  秦桑被他這一抓,只覺得他力氣大得驚人,還道他是因為傷勢心急,所以忍痛道:「我去見了大哥,他說他來應付姚師長……只說是父親能說話了,將姚師長誆到帥府里去……」她說著說著,看他臉上神色都變了,不由得問,「怎麼了?哪裡出了岔子?」

  易連愷慢慢鬆開握著她的手,對著她笑了笑,不過因為牽動傷口,這一笑亦顯得神色慘澹。他說:「百密一疏……原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想到他一個癱子,竟然能夠最後算計到我……」

  秦桑大驚:「你說大哥……」

  易連愷的臉色已經像平常一樣波瀾不驚,說道:「要是我沒猜錯,這次的刺客,就是他派來的。」

  秦桑慢慢地扶著躺椅坐下來,過了好久才說道:「怎麼會這樣……」

  易連愷沉默了良久,秦桑亦不言語,只聽外面泠泠有聲,卻是檐頭的雪水融化,滴落在那水門汀的地面上。在這樣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聲音,越發顯得屋子裡安靜,像荒野無人似的,天卻是放晴了,積雪的光映在窗欞上,更顯出一片透白的光。這樣冷清的雪光映在屋子裡,倒仿佛是月色一般,照得人心裡微微有著寒氣。秦桑心中何止轉過一百個念頭,只是說不準到底是一種什麼情緒,既像是失落,又像是茫然。前路蒼涼,來日大難……原來這樣的大事當頭,心裡反倒是一片空蕩蕩的。她二十餘載的人生,雖然有幾樁不盡如意的事情,但是亦不曾經過大風大浪。上次被易連慎扣在老宅子裡頭,那時反倒有一種激勇。只是到了現在,卻只余了茫然,她怔怔地瞧著易連愷,易連愷亦望著她,過了許久,方才低聲道:「這次事敗,只怕難得逃出性命去。沒想到終於還是連累了你。」

  秦桑勉強笑了笑,說道:「這種時候還說這些做什麼——再說也未見得就壞到那種地步。」

  「那癱子處心積慮這麼多年,豈會輕而易舉地放過我。」易連愷望著天花板,喃喃地道,「如今只能指望老大不是跟老二沆瀣一氣,不然咱們兩個,可真是折在這裡了。」

  秦桑想到二少奶奶之死,心中不免又是另一種淒楚,她說道:「從前我勸你的話,你一句都聽不進去,若是……」她說到這裡,想到前事再提又有何益。何況易連愷仍舊是臉色蒼白,雙目微閉,而傷口處壓著沙袋,幾乎連呼吸的起伏都甚是微緩,不忍再用言語相激,於是站起身來,輕輕將他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替他掖得嚴實了。想了一想,起身走到門邊,打開門一看,只見外頭走廊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於是又重新關上門。復又將窗簾拉開一條線,窗外亦站著有人,明顯是將他們軟禁起來了。秦桑雖然沒抱著什麼僥倖,但見到這樣的情形,還是忍不住心裡覺得發寒,再加上擔心朱媽的生死,只覺得自己不該遣她去姚師長府邸,想必被易連怡視作通風報信,不知道會將她如何處置。

  易連愷見她四處察看,明知眼下定然是形同囹圄,可是卻不忍心見她臉上的失望之色,但偏又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安慰她,兩個人相對無言,幸得他身上有傷,秦桑怕他擔心,亦不多說旁的話。

  秦桑與易連愷被關在這間醫院裡,衛隊長仍舊很客氣,言道是保護,可是衛兵皆是寸步不離。就算是送飯進來,也必是好幾個人。秦桑知道他們是暗中戒備,預防他們逃走。可是他們兩個人,一個重傷,而她又不過一介弱質女流,更兼懷有身孕,卻又如何走得脫呢?

  幸好雖然他們被軟禁在這裡,但醫生仍舊每日來診視,護士亦如常來換藥。易連愷的傷勢卻是無礙,一日漸一日地好起來。只是內外隔絕,秦桑獨自在這裡陪著他,所有一應的事情,例如擦洗、餵飯,不得不皆倚仗秦桑。她素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起初不免手忙腳亂,依著易連愷的主意,便要叫衛隊長找一個人來侍候自己。秦桑一邊擰著熱毛巾,一邊低聲道:「你安分些吧,咱們到底是階下囚。」易連愷看她一雙手被熱水燙得通紅,終究忍不住:「就算是階下囚,也不能這樣待咱們。」

  秦桑將熱毛巾敷在他臉上,暖烘烘的極是舒服,易連愷說道:「別用這麼熱的水了,回頭看燙了手。」

  秦桑笑了笑,並不言語。她雖然不慣侍候病人,可是兩三天後,辦事已經極是利索了。幸得病房裡有兩張床,她每天十分疲憊,入夜即睡得極沉,到了第二天一早,就得起來幫易連愷刷牙洗臉。忙完了他,自己又得洗漱。不一會兒早飯送進來,還得扶起易連愷,餵他湯水。這樣忙忙碌碌,倒漸漸忘了囹圄之苦。原本還擔心易連怡痛下殺手,但一連數日沒有動靜,兩個人倒拋開了起初的惶恐不安。更兼內外消息隔絕,秦桑雖然每天入睡之前,總會想到,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可是眼睛一睜,竟然又是一天了。

  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十餘日,易連愷到底年輕,雖然是槍傷,到了這一天,已經可以勉強下床了,秦桑原本想攙扶,但易連愷自己扶著椅子,站在那裡說道:「你不要過來。」

  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刮鬍子,更兼傷後心力交瘁,人瘦得仿佛紙片一般。秦桑見他巍顫顫地站在那裡,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去可。是他既然這樣說,她亦只好站在原地,看他慢慢抬腿,一步還沒有踏出去,卻是一個趔趄,差點就摔著了,幸得抓著那椅子的靠背,才復又站穩。可是想必這一下子牽扯到了傷口,於是按著胸口,禁不住咳嗽起來。他這一咳,就震動傷口,頓時胸前劇痛,兩眼發黑,差點又要暈過去。勉力站在那裡,只不願意讓秦桑看出來。

  秦桑不做聲地走上來,攙住他一邊胳膊,說道:「只借一點力就成了。」易連愷並沒有將重心放在她肩上,不過憑著一點力,慢慢地由她攙著走了兩步,一直走到沙發邊,便禁不住氣喘吁吁。秦桑就勢讓他坐下去,又去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取了毯子來搭在他的膝上,見他額頭微有汗意,又拿毛巾來給他擦臉。

  易連愷說道:「你別忙了。」

  秦桑道:「不停地做事情,倒還覺得好過一點兒。」

  易連愷明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只不過夫妻二人被關在這裡好幾天,外頭一皆消息皆無,將來會落到一個什麼樣的下場,亦很難說。遇上這樣的事情,若是老大心狠手辣,必不會留他們夫妻性命。他於是說道:「你也別急了,放心吧,老大留著我有用,不然他早就動手了。」

  秦桑亦笑了笑,說道:「我來給你刮鬍子吧。」

  易連愷伸手摸了摸下巴,果然長了一臉的鬍子,於是叫人送了熱水毛巾進來,又要一把剃刀。那衛隊長卻親自送了熱水進來,語氣極是恭敬,說道:「公子爺若是想要淨面,再忍耐幾天吧,畢竟傷勢初愈,刮鬍子只怕傷了元氣。」

  易連愷冷笑道:「傷什么元氣?難道你連一把小剃刀也不敢給?我傷成這樣子,你還怕我拿刀子跑了不成?」

  那衛隊長卻斜眼偷瞥了一眼秦桑,方才說道:「公子爺自幼便拜在名師門下,至於少奶奶,那更是巾幗英雄。標下聽說過少奶奶原先在府里奪槍易裝差點混出二門的事情,若不是被二公子當頭撞見,不定還鬧出什麼大事來。所以請公子饒了標下,標下雖然對不起公子爺往日之義,但大公子對標下恩重如山,請公子爺恕標下恩義不能兩全。」

  易連愷氣得渾身發抖,竟說不出一句話。他平日言語上極是犀利,絕不肯容人,此時竟然如此,想必是實在氣得狠了。秦桑見到這樣的情形,便對那衛隊長說道:「多謝你如此高看我,既然不給剃刀,煩你還是出去。」

  等那衛隊長一出去,秦桑就將門關上。易連愷連臉都氣得漲紅,過了半晌才道:「虎落平原被犬欺!沒想到竟落到如此的境地!」一語未了,牽動傷口,不禁又咳喘起來。秦桑慢慢替他撫著背,又勸道:「何必與這種人一般見識,他既然看守咱們,自然會防著咱們逃脫。」

  易連愷握住她的手,只覺得手指溫膩,更兼她如此低語細聲,吹氣如蘭,拂在臉畔,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定之意。他心中焦躁之意慢慢褪去,卻見她腕上籠著一隻翠玉鐲子,因為連日來她清減了許多,那隻鐲子亦顯得有些大了,虛虛地籠在手腕上。不過那翠倒是極好的玻璃翠,澄靜似一泓碧水,越發顯得皓腕如雪。

  秦桑見他怔怔地盯著這隻鐲子,於是說道:「這隻鐲子有什麼好看的?」

  易連愷道:「這原是當日下在聘禮里的,是不是?」

  原來當初易家門戶鼎盛,更兼娶秦桑的時候,是排行最小的一個兒媳婦。前面大少奶奶的婚事,因為易連怡癱臥不起行動不便的緣故,自然辦得甚是簡單,而易連慎娶二少奶奶的時候,偏又遇上符沖之戰,易繼培親在前線督師,易連慎雖然奉父命完婚,但婚事自然亦是草草。到了易連愷結婚的時候,天下太平,易家連定符沖數省,割據一方,正是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而易繼培又偏疼小兒子,對身旁人言道:「這是最後一樁兒女婚事,自然要大大地操辦一下。」易繼培乃一代梟雄,從亂世里掙出這樣一份家業,自然是富可敵國。所以易家下的聘禮裡面,光金葉子就有數百兩之多,而各色奇珍古玩、金銀首飾、玉樹珊瑚……整整裝了十二抬大箱子。秦家攀上了這樣一門顯貴之親,自然是竭力做人,為了場面好看,不僅將易家的聘禮如數陪嫁回去,更兼變賣了數百畝良田,換得數十抬嫁妝,陪送到易家。所以秦桑亦知道,老父雖然明知她並不樂意這門親事,但仍舊是破了半份身家,將她嫁到易家去。為著怕旁人瞧不起,在置辦嫁妝的時候,更是不遺餘力,搜羅了許多奇珍異玩,作為女兒的壓箱之物。

  因為易家的聘禮豐厚,光珠寶首飾都是好幾大匣子,秦家陪送亦不少,秦桑素來不在這些東西上用心,所有的一切都是朱媽替她收管著。所以今天易連愷問她這鐲子是不是聘禮里的,她不由得愣了愣,才說道:「大約是吧……」

  易連愷卻輕輕嘆了口氣,用指腹摩挲著那手鐲,說道:「這對鐲子,原是我娘的。」

  秦桑素來很少聽到他提及生母,上次在袁記的餛飩店裡,亦是她脫口相詢,才談了寥寥數語,所涉不深即止。她嫁入易府數載,知道這件事易府上下都很忌諱,而易連愷本人似乎亦甚是忌諱,畢竟他的身份只是庶出,而他本人性格心高氣傲,自然是引以為恥。所以今天易連愷既然提及生母,她不由覺得十分意外。

  易連愷卻看著窗欞上的雪光,緩緩地說道:「我娘死的時候,也是最冷的時候,我記得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到了早晨的時候,天卻晴了。」

  秦桑見他臉色怔忡不定,心裡想想事到如今,讓他說說話也好。於是隨口問:「那是哪一年的事?」

  「十六年前。」易連愷仰起臉來,似乎是出了口氣似的,「一晃十六年都過去了。」

  秦桑心想他八歲喪母,易家雖然這幾年大富大貴,但一個孩子沒有了親娘,未必不是可憐,所以伸出一隻手,輕輕按在他的手上。易連愷卻無動於衷似的,只是怔怔地望著那手鐲發呆。秦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子,擔心他是傷口疼痛,於是問:「你累不累,要不我扶你去休息一會兒。」

  易連愷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我沒有對別人說過,也曾經想過,只怕這輩子我都不會對別人講到這事情了。可是眼下我們陷在這裡,老大說不定幾時就要了我的命……」

  秦桑勉強笑了笑,安慰他道:「總不至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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