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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面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喬伊慢慢地、慢慢地抬起眼。

  只見深深的、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忽然像初冬夜裡升起星星,車流、燈火攪成一團, 整個城市在他眼前慢慢升起。

  ——夜光筆。

  怪不得他一開始什麼都沒找到,夜光筆只有在完全的黑夜裡才能顯現出來。他眼前整面整面的牆上此刻都是畫,密密麻麻的畫——山川、河流、峽谷、海洋,大陸、城市、車流、街道,慢慢映亮他的眉眼。

  稚嫩的筆觸,拙劣的筆法。

  作畫的人卻那樣用心,一筆一划都如雕刻。

  “這就是我的世界……我想像中的世界。”

  她看不見世界,只能從書里想像出世界。

  她走不出這個房間,於是只能把這個房間變成世界。

  可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

  星空、大海,到底是什麼樣子?春生夏榮,秋枯冬藏,到底是什麼樣子?世界有多大,它是扁的嗎?有烏龜馱著它嗎?漂來漂去的時候,它會想家嗎?沒有人的時候,它會吹風嗎?風會把葉子吹落下來,不會痛嗎?

  ……

  小姑娘從桌上跳下來,背對著他,抬頭望向頭頂無邊無際的星河。

  夜幕下的海岸線、燈火、星空。

  喬伊看著她站在整個房間的中心,宛如站在世界的中央,頭頂星空低垂,一顆一顆的恆星明亮得要從山巔上墜落下來,她宛如站在龐大的玻璃倒影里,那樣模糊、遙遠、不真切。

  有那麼一秒,他幾乎以為她就要在這盛大的景象中消失。

  喬伊下意識伸手拉住她手腕:

  “安?”

  李文森這才回過頭。

  她仔仔細細地看著他。

  就好像以後再也看不到他,要把他映著自己腦海里一樣。

  半晌。

  “你不是問我,’窗子’在哪?”

  在她確信已經把這個她人生中見到的第一個人、也可能是唯一一個人映入了腦海,永遠也不會忘記後,李文森才走到書櫃邊,拉開了紗簾。

  一扇用夜光筆畫成歪歪扭扭的窗,慢慢出現在喬伊面前。

  “這就是我的’窗子’。”

  ……

  喬伊望著那扇“窗”,熟悉的筆觸,熟悉的景物,還有窗子下她熟悉的眉眼……他腦子裡飛快划過幾個被他忽略的景象,心臟忽然撕裂般地疼痛起來,灼燒一般,疼得他幾乎站立不住。

  他想起來了。

  這是李文森的“窗”。

  飛馳往倫敦的紅色火車上,下著雨,她用手指在玻璃窗上畫了一扇窗。

  有時冬天冷極了,他半夜去走廊盡頭的茶屋倒水,經過二樓樓梯時,就看見她一個人坐在一樓的沙發上,裹著毛毯,用手指沾著水漬,在桌上了一扇歪歪扭扭的窗。

  還有,西路公寓5號閣樓邊那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牆上也有這麼一扇窗。

  ……這是她的“窗”。

  他還自以為他愛她,如此愛她,可他從沒意識到這就是她表達疼痛的方式。他以為這是她的孩子氣,他腦子裡只想著如何才能握住那隻纖細的手指,把它們一根根捉進懷裡,卻從沒想過,這或許是她蒼白童年裡,唯一的一扇窗。

  這就是她人生最初的歲月。

  這樣小的一個房間,一張床,一張桌,一個書架。

  於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是這些書。

  在日後漫長的歲月,還是這些書。

  她孤獨時沒有人說話,冰冷時沒有人擁抱,摔倒了沒有人安慰,生病了沒有人照料。漫長的時間流淌過去,她唯一能交流的只有一台冰冷的電腦。在同齡的小孩已經開始接觸花花世界的時候,她獨自一人生活在兩公里深處的地下,吃冷冰冰的食物,看冷冰冰的牆壁……甚至從不曾見過光。

  所以她才那樣厭倦。

  因為她還沒來得及看這個世界,就已經學會了厭倦。

  他自以為知曉她的痛苦,可直到今日,他才真正見到她的痛苦。

  她展示痛苦的方式,不是崩潰,不是哭泣。

  她的痛苦,只是用指尖沾著水,在桌上慢慢畫了一扇窗。

  ……

  “我從沒見過伽俐雷和Muller給我送食物,但食物總會在不特定的時候出現在書架邊的茶几上。”

  李文森背對著他,抬頭望著自己的窗子:

  “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終於找到它出入的辦法。”

  “可這裡只有一堵牆。”

  喬伊握住她冰涼的小手,覺得自己的手指在發抖。

  他要花費極大的力氣,才能按捺住此刻把她抱進懷裡的沖。動……可表面上,他只是看著她的背影,平靜地說:

  “我該怎麼穿過牆出去?”

  “它是一堵牆,又不是一堵牆。很奇怪,當我認為它是牆壁時,我就能碰到它,當我堅信它是一扇窗時,我的手就能伸出去……有時我甚至覺得,連這個房間都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於我腦海里,當有一天,我忘記了它,它就會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李文森抬起頭,漆黑的眼眸望著他:

  “有沒有什麼理論能解釋這一點?”

  “有。”

  喬伊頓了頓:

  “你有沒有聽過模擬理論?”

  Simulation Theory,模擬理論。

  整個三維世界不過是我們大腦的模擬,如果真的有什麼能跳出這個樊籠,就能從數據化這個世界——就像人們在畫圖工具中用橡皮擦擦去一根線條,這根線條就是這堵“牆”,你把的數據抹除了,它就不存在了,因為你已經站在了一個更高的層次,你原本只是電腦里的數據,但你現在成了電腦外的人。

  但這怎麼可能呢?

  四十億年的自然進化都沒有做到的事,區區二十年,怎麼可能做到呢?

  ……

  “沒聽過,但既然有理論能解釋,你不妨相信我一次,閉上眼,往前走,就當你眼前的門不存在。等你出去以後,會看見一條純白的走廊,可我不知道它通往哪裡。”

  因為她最遠就走到這裡了。

  這條走廊,是不是就是世界?

  但無論它是不是世界,世界上她唯一的朋友在欺騙她卻是事實——伽俐雷在騙她,外面的世界,根本就沒有消失。

  無人可信的感覺並不多麼讓人難過,或許這是因為她自出生起就生活在寂寞里,也因此覺得人生皆是如此,活著除了飢餓和寂寞別無他物,其實沒什麼意思。被人騙一騙比起餓上兩天肚子,她還是寧願選擇前者。

  只可惜了她的兔子。

  她一天一天地等,一年一年地等,終於等來那只會說話的兔子,兔子卻馬上要走了。

  因為兔子愛著另外一個小姑娘,它眼睛裡藏著她的影子。

  ……

  李文森說完了所有能說的話,就慢慢鬆開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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