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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人們都忘了,那一年,她才十六歲。

  川少爺怕是此生都不會忘記,放榜之後單獨面聖的那一天。先是兩個宦官來新科進士們住的館驛里宣他入宮,隨即,他的腦袋便開始有些微妙的,不易覺察的眩暈,就好像是酒入愁腸,再多喝一杯便是微醺的時刻。往下的記憶便不甚連貫,因為他跟隨著那兩位宦官,一路走,眼睛一路盯著腳下,他甚至不大記得沿途究竟是些什麼遼闊而氣派的風景,他只記得,自己置身於一種絕對的空曠中,這空曠是靜止的,有種不言自明的威儀,有那麼一瞬間,他險些忘了其實這空曠的上方還有天空。他走進御書房,慌張地行禮,叩頭,停滯了半晌,聽見自己的胸口裡面有人在奮力地擊鼓,然後,聽見一個聲音淡淡地,隨意地,甚至有些無精打采地說:“平身吧。”他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這便是天子的聲音了,他險些忘了怎麼“平身”,也險些忘了謝謝皇上。

  那個平淡的聲音又沉默了好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抬起頭來,好像是害怕天顏猝不及防地闖入眼帘,會灼傷了雙目。聖人書里的“天子”就在那裡,宇宙間完美秩序的化身。他終於做到了一個男人最該做的事情——十年寒窗,金榜題名,踩著多少失意人的累累白骨,換取了一個輔佐他的資格。儘管,這完美的秩序擁有著一把略微孱弱的聲音。

  天子很瘦。早有耳聞他身體並不好。眉宇間與其說是肅殺,不如說有種滿不在乎的蕭條。川少爺注視著眼前這個普通人,一時間像是失魂落魄。天子像是看見了一隻呆頭鵝,隨意地笑笑,使用一種極為家常的語氣和措辭:“朕聽說,你的繼母,是徽州極有名的節婦,可有這話?”川少爺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麼,做夢也沒想到,聖上跟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關於令秧。垂下頭去聽著,漸漸地,也明白了些來龍去脈。曾經被令秧收留的宦官知恩圖報,把令秧的事情上奏給了皇帝,自然也少不得渲染一番關於自斷手臂,關於《繡玉閣》的傳奇。原來即使是天子,也會對“傳奇”感興趣。直到最後,他聽見了那句:“雖然你家主母守節不過十五年,還沒到歲數,又是繼室並非元配,可是朕念及她不僅恪守婦德貞烈有加,更難得的是深明大義,救護楊琛有功,還含辛茹苦給朝廷供養出了一個進士,朕打算旌表她了,你可有什麼說的?”

  他膝蓋發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他想像過無數種面聖的場景,卻唯獨沒想過這個。他知道自己該拒絕,該不卑不亢,神情自若地拒絕。當皇上對他的拒絕深感意外的時候,他再慷慨陳詞,痛說一番宦官充當礦監稅使的弊病——這有何難?一肚子的論據早已縱橫捭闔地在書院裡書寫或者激辯過無數次。他只需要聲情並茂地把它們背出來,順序顛倒一下都不要緊,說不定講到激動處又能妙語如珠。不怕龍顏震怒,哪怕立刻拖他去廷杖又如何,滿朝文武明日起都會竊竊私語著“唐炎”這個名字,聖上最終還是會記得他,這才是他原本該有的命運,這是天下每個男人都想要的命運。

  有些事情,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就在他們殿試的那兩天,雲南又發生了民眾圍攻稅監府的暴動。滿朝文武自然又是一片對宦官的罵聲,其中,東林黨人尤甚。各種痛陳厲害的奏摺,皇帝已經看膩了,他偏要在此時旌表一位曾經在類似的暴動中,收留過受傷宦官的孀婦,這舉動便已說明一切態度。更何況,這孀婦的繼子,還是東林黨人,這是再好也沒有的事——與其跟這幫永遠不知滿足的大臣們生氣,不如借這個舉動讓這幫東林黨人們看看,什麼才是天子的胸懷。即使是天子,滿心裡想的也無非是這些人間事。

  但是川少爺腦袋裡一片空白,他機械地深深叩首,滿懷屈辱地說:“謝主隆恩。”

  在遙遠的家鄉,自然無人得知川少爺的屈辱。他們沉浸在一片狂歡之中。令秧跪在地上,聽完了聖上御賜的所有讚美之詞。滿滿一個廳堂的人一起深深地叩首,知縣大人含著笑說道:“好好準備準備吧,建造牌坊的石材過幾日便能運到,你們府上也須得出些人手來幫忙建造。”

  令秧只覺得,寂靜就像柳絮一樣,突然飛過來,塞住了她的耳朵。闔府上下的歡呼雀躍聲她也不是聽不見,只是被這寂靜隔絕在了十分遙遠的地方。她嘴角輕輕地揚起來一點,卻又覺得身體裡好生空洞,有陣風颳了進來。一轉臉,她看到了眼裡噙著淚的小如:“夫人總算是熬出來了。”小如的聲音分外尖細,聽起來更像是某種小鳥。她用力地抱了小如一下,小如措手不及,那一瞬間還在她懷中掙扎了一下,她耳語道:“下一件事,便是把你託付到一個好婆家。”

  小如一定是因為太開心了,所以她已然忘記了,今天清晨她是那樣憂心忡忡地提醒令秧:令秧的月事已經晚了快要十天。也許小如並不是忘記了這個憂慮,只是從天而降的喜訊讓小如天真地確信了:不會發生任何糟糕的事情。令秧掠過了小如,掠過了迴廊上的那群聒噪的僕婦婆子,掠過了沿途沒完沒了的笑臉,她平靜地緩步前行,跨過了一道門檻,再跨過了一道,終於,她驚覺自己已經站在屬於老夫人的那個天井裡。她拾級而上,樓梯的響動聽起來像黃昏時林子裡盤旋的烏鴉。“老夫人看看是誰來請安了?”門婆子頭一個發現了令秧,老夫人不為所動,她端正地坐在那裡,像嬰兒一般,認真且無辜地凝視面前一道屏風。一回頭,看見令秧盈盈然地向她行禮,開心地一笑,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著屏風道:“你看這繡工,是蘇州運來的呢。”

  令秧也微笑著對周圍那幾個婆子道:“你們都去前頭領賞錢吧,今兒個家裡有喜事,蕙姨娘說了所有人都有賞,去晚了可就被人家搶光了。”一句話幾個婆子登時笑逐顏開,爭先道:“罪過罪過,都沒給夫人賀喜,反倒是夫人先過來了,哪兒有這個道理。”只有門婆子在眾人都出去之後,詢問地看著令秧,令秧往門外抬了一下下巴,笑道:“你也去吧,我同老夫人說幾句話,不妨事的。”門婆子便也不再多言,謙恭地退出去,剛要掩上房門的那一瞬間,卻聽得令秧急急地說:“慢著,我還有一句話。”

  她隨著門婆子跨過了門檻,迴廊上寂靜無人,闔宅的狂歡里,這條迴廊上寂靜得不像真的。她靜靜地一笑:“這麼多年,我未曾好好地謝過你的救命之恩。”

  “什麼救命之恩,夫人又在說糊塗話了,我怎麼不記得。”門婆子慡利地笑了,胸有成竹地垂著雙手。

  令秧卻不理會她,徑直問道:“當日在祠堂里,你為何要救我?”

  “這個……”門婆子抬起眼睛,“我死了丈夫那年,也是十六歲,跟當日的夫人一般大。”跟著她毋庸置疑地揮了揮手,像是把令秧的疑問無聲地截斷在了半空中:“我現在的當家的,是我二十歲那年改嫁的。我不過是替夫人不值,我們這些命如糙芥的人,嫁個三次五次其實都不打緊,可是夫人入了這大宅子,沒了老爺,便連活著也不能夠……夫人可千萬別當成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老太婆不過是一時心軟打抱不平。十五年過來了,夫人覺得這硬搶來的十五年,可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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