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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幾日,蕙娘打發侯武來傳消息,說要夫人順勢偷個懶回家去歇兩日再來,還說很多家親戚都是這麼做的,沒人受得了這樣熬上四十九天,只要大家略微通個聲氣,各人把回自己家的日子岔開便好,不要某天發現人突然少太多就是了,主喪家面子上就不至於尷尬。這提議卻被令秧回絕了,令秧只說在這裡並沒覺得累,不如就一日不少地在六公跟前把這份孝心盡過了,也算是代替了老爺和川少爺。她當然是揀了個最不容辯駁的藉口,卻不知,這話傳開了,在眾人嘴裡,聽起來就像節婦唐王氏的祭文里,又多了一段溢美之詞。只不過,典禮之餘,願意主動過來跟她說話的親戚幾乎沒有,其實她也懂得,換了是她自己,也會覺得,跟一段墓志銘能有什麼可說的。

  該來的,終於還是在某個神志鬆懈的時刻,來了。

  那日的夕奠結束得早,感覺天黑下去沒多久,眾人便散了,這時幾個婆子過來給靈堂聚集的親友們開飯。小如才吃了幾口,立即苦著臉說心口疼,面色變得蠟黃,跟著便衝出去吐了。令秧一時沒了主意,想喚來自家帶來的婆子——可是滿屋子進進出出的僕役那麼多,究竟誰能認得自家那個人,也是個問題。虧得一個看起來清慡面善的丫鬟幫了忙,她似乎跟主人家的人都很熟識,即刻便找了人來把小如抬了出去。待家裡的馬車終於趕來接走小如的時候,已是深夜,接替小如來伺候令秧的丫鬟只能明天一早才能過來,令秧倒不介意這個,只是一心記掛著小如的病。她獨自坐在客房中六神無主——第一次出門,就遇上這麼大的事情,看來出門這件事委實是極難應付的。這時聽得有人輕輕地叩門,令秧猶豫著,開門一看,卻是白天那個幫忙的丫鬟。她剛剛如釋重負地笑起來,那丫鬟便率先開了口:“夫人,我本是九爺房中的丫鬟,今日把夫人的事情跟九爺說了,九爺說不能讓夫人一整夜沒個人在身邊端茶倒水,就把我派來了。我叫瓔珞。”令秧聽到這裡,才明白過來這丫鬟嘴裡的“九爺”指的就是唐璞。“這也太讓九叔費心了。”令秧為難地笑道。“夫人千萬別這麼客氣呢,九爺說了,夫人是咱們家的貴客,一點兒都怠慢不得的。有什麼吩咐我做的,儘管說就是了。”“明日見了九叔,定要好好謝他的。”令秧垂下眼睛微微一笑,臉上略有點溫熱。“九爺還說……”瓔珞試探著看了看令秧,“若今晚夫人覺得我用著還順手,就不必勞煩府上明日再大老遠地派別的丫鬟來了,何不就讓我伺候夫人,直到小如姐姐身子好了,不知……夫人的意思是怎麼樣呢。”令秧看著瓔珞,瓔珞的臉上是一覽無餘的無辜,像是只不過在等著她回答而已,她輕輕地眯了一下眼睛,她覺得已經過去好久了,可其實不過是片刻而已,然後她點點頭。

  次日令秧傳了信兒回家,說只要小如病好了再回來便是,九叔家裡的丫鬟伺候得甚為周到,就不必再叫家裡的小丫頭出來丟人現眼了。就這樣,寧靜地度過了兩日。第三日夜裡,早已熄了燈,令秧卻睡不著,輕輕側了個身,頭頂的帳子隱隱地在黑夜裡露出點輪廓。瓔珞的聲音清澈地從帳子外面傳進來:“夫人若是睡不著,我陪夫人說說話兒可好?”她不作聲,只聽著瓔珞的聲音自顧自地繼續著,“我們九爺跟我說,有句話兒,想讓我問問夫人,若是夫人不願意回答,便算了。”

  令秧閉上了眼睛,好像只要閉上眼睛,便能真的入睡,再也聽不到瓔珞說什麼了。眼帘垂下,眼前的黑暗並沒有更濃重一分,她卻聽見自己在說:“問吧。”瓔珞得著了鼓勵,嗓音里也像是撒了一把砂糖:“那《繡玉閣》的戲裡,文繡‘斷臂’那折,夫人還記得文繡給那壞人開了門吧?我們九叔就想問問,夫人覺得那文繡明知道自己一個寡居的弱女子,為何還要給那人開門?”“因為那人說自己貧病交加,文繡有副好心腸。”令秧輕輕地回答。“難道不是因為,聽見那人說自己貧病交加,再加上又是一個風雪夜,她便想起了已逝的夫君麼?九叔還有第二句話要問,那出戲裡最後一折,是文繡第三次聽見有貧病交加的路人叩門,已經得了一次教訓,她為何還是要開門呢?”“不開門,便見不到上官玉了呀。”令秧不知為何有些惱怒,感覺自己被冒犯了。“可是她起初哪裡知道門外正是上官玉呢?她究竟為何還是要開門呢……九叔還問,換了是夫人,會開門嗎?”

  她將臉埋進了枕頭裡,一言不發。

  良久,瓔珞靜靜說道:“九爺此刻就在外面的迴廊上,夫人願意當面回答九爺嗎?”

  四十九天過去,六公下了葬,年也便過完了。雖說因為全族都在守孝中,唐家大宅這個年也過得馬虎——即便如此蕙娘也還是得忙上好一陣子:雖不能奢華,可過年全家上下的食物不能不準備;唐氏一門以外的親友們總要來拜年還得招待;川少爺趕在大年三十的時候回來燒香祭祖,再去六公靈前哭了一場,沒過十五便急著要上京去考試,打點行裝盤纏馬匹,自然又是蕙娘的事情……因此,當令秧和小如總算是挨完了四十九天回來的時候,整個大宅還籠罩在“年總算過完”的疲倦里,就連蕙娘也未曾顧得上仔細打量令秧,只有紫藤笑著說了句:“這也奇了,別人都說守靈辛苦,咱們夫人怎麼倒像是胖了些。難道六公家的伙食真的好到這個地步?”小如在一旁抿嘴笑笑,也不多說,其實只要細心看看便可知道,小如有些變化了。因為和主子恪守了共同的秘密,眉宇間已沉澱著胸有成竹的穩當。

  只有謝舜琿,在過完年重新看到令秧的時候,心裡才一驚——就像是令秧往他心裡投了一塊石頭,所有的鳥雀就都撲閃著翅膀飛散了。雖說已褪了喪服,不過家常時候她也穿著一身白色,普普通通的白,卻往她身上罩了一層瀲灩的光澤。她的眼睛也一樣,似乎更黑更深。她款款地走近他,然後行禮,再坐下——這一次她完成所有這些動作時,絲毫不在乎自己那條殘臂,正是因為不在乎,所以沒有之前那麼僵硬了,某些時候因為失去了平衡,會約略地,蜻蜓點水般傾斜一下身體,反倒像是弱柳迎風。她吩咐小如去燙酒的語氣比往日柔軟,吩咐完了,回過頭來,定睛將眼光落在謝舜琿身上,那神情就好像是這眼神本身是份珍貴的大禮,然後靜悄悄地一笑,望著他,可是笑容直到她的眼光轉向別處去的時候,還在嘴角殘存著。

  “還想拜託先生幫我往外捎點東西給人呢。”她說得輕描淡寫。

  謝舜琿用力呼出一口氣,單刀直入道:“你明說吧,那男人是誰。”

  她悚然一驚,卻也沒有顯得太意外。反倒是慢悠悠地一笑:“先生果真和旁人不同呢。說什麼都不費力氣。”

  他看著她的眼睛,不笑。

  她壓低了聲音,像是淘氣的孩子準備承認是自己打碎了花瓶,輕輕地說:“是九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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