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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揚起手想打他,可就在此時,門開了——小如那丫頭到哪裡去了怎麼不攔著呢,是她把小如打發到廚房去的,她真是該死,她木然地望著門邊臉色慘白的蘭馨。川少爺立即換上了一副鎮定的語氣:“你跑來做什麼,回房去。”

  蘭馨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她目不轉睛地瞧著令秧,因為失了血色,一張臉倒益發顯得粉雕玉砌。她微微一笑:“夫人別憂心,蘭馨什麼都沒聽見。蘭馨不過是擔心夫人這邊有口角,所以才來看看的。沒事的話,我回去了。”

  那天夜裡,蘭馨把自己吊死在了臥房的房樑上。她的丫鬟直到黎明時分才發現,她早已冰涼。

  那日,楊琛的早飯比平時來得遲了些。令秧拎著食盒進來的時候,居然還寧靜地一笑:“楊公公,不好意思,今日府里出了點子事情。”她發現他正用力地看著她,便安靜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滿臉的悲憫:“夫人這就太客氣了,我知道府上出了大事。饒是這樣還要勞煩夫人,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令秧已經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層一層地取下來,剛要去取第三層的時候,突然哭了。楊琛就靜靜站在桌子的另一頭,等了好久,不理會所有的飯菜都已冷透,看著她哭。

  令秧不記得,自己已經多久沒哭過了。

  第十二章

  蘭馨的“七七”過完以後,川少爺便離開了家。

  走的時候頭也沒回。蘭馨在世的時候,特別是最後幾年,他從未正眼看過她,所以出殯的時候,便有人議論紛紛,奇怪為何川少爺哭得如此肝腸寸斷——蘭馨的娘家人,原打算興師問罪的——他們不相信蘭馨只是因為一點口角才一時想不開的,可後來硬是被川少爺心魂俱裂的眼淚澆熄了所有的氣焰。再加上蕙娘把喪事料理得風光隆重,對娘家來弔喪的一眾主僕都照顧得非常周到,後來,蘭馨的哥哥便也長嘆一聲,嘆息自己妹子秉性素來剛烈,再加上這麼多年未能誕下一男半女,常年心思鬱結,臉上一時掛不住做了傻事也是有的。三姑娘卻因為身孕,沒來蘭馨的葬禮。其實令秧知道,三姑娘和蘭馨不同,她心裡最清楚不過,什麼才是要緊的事情。

  眾人只看得到,原本就不多話的川少爺,自從少奶奶過世以後,更加寡言少語,再加上消瘦了很多,人看起來也陰沉了。當然了,這種陰沉在外面的女人們眼中,自然又另有一番味道。也許他直到此時才算明白,蘭馨對於他來說,並非可有可無。但是令秧已經無從知道答案了,因為直到川少爺離家,他們都再未交談過一句。

  川少爺這次走得更遠,出了徽州,到了常州府。常州府的無錫縣,有一位名叫顧憲成的先生,原本也是京官,被革職為民,返鄉便辦起了一所“東林書院”,這東林書院名播千里,很多有學問,有見識,心憂天下的讀書人聚集在那裡針砭時弊指點江山——莫說是無錫知縣或常州知府,就是在京城朝中,也有支持東林學派的重臣。川少爺覺得在那裡也能尋到一個男人該有的事業。至少在那裡,有更多的人跟著他一起罵閹人,並且罵得更有才情。

  這些都是謝舜琿解釋給令秧聽的。川少爺去參加“東林大會”,其實也是謝舜琿的建議,依照謝舜琿的眼光,民間這些大大小小的書院學派里,只有東林書院最有成大氣候的可能。蘭馨一去,川少爺似乎是在一夜之間忘記了,自己說過再也不許謝舜琿踏入家門的話。反倒是在一個深夜裡敲開謝舜琿的房門,如很多年前那樣,無助惶惑地喊了一句:“謝先生,這個家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待下去了。”

  川少爺走了,唐家大宅卻沒有顯得很空。大家照舊是熱熱鬧鬧地穿梭其間,這讓令秧心裡隱隱地有種“慘勝”的錯覺。原先貼身伺候川少爺和蘭馨的丫鬟都沒有遣散,一個大些的調去繡樓陪著溦姐兒,兩個小的調來了令秧房裡。令秧打量著把這兩個孩子調教幾年,等當歸哥兒娶媳婦兒的時候,正好送去伺候新來的少奶奶。眾人都說夫人是真心疼愛當歸哥兒,事無巨細都打算得這麼仔細。令秧心裡隱隱地希望,雲巧這個時候能來跟她說上哪怕一句暖和些的話,當然她自己也知道這是奢望。如今在這宅子裡,若想看見雲巧,只怕必須趕著初一十五的大清早,能看見她帶著丫鬟出現在院子裡——那是她去廟裡進香的日子,當然了,她也不會跟宅子裡的任何人交談半句。

  令秧最不喜歡初冬這個時節,室外的陰冷雖不劇烈,可是絲絲入扣,即便是著了厚裙子棉比甲,腳心裡還像是踩著一團濕淋淋的冰冷的布。她吩咐小如在房裡多生幾個火盆,待久了卻又覺得熱,炭氣瀰漫,嘴唇上似乎從早到晚都結著一層硬殼子。怕是只有在謝舜琿造訪的時候,才有一點鼓舞她的歡欣。她清亮地吩咐丫鬟們篩完了酒定要好好燙一下,窗外零星地飄著冷雨,雨滴里隱隱摻著些硬的冰屑。

  “我知道雲巧現在一定恨死了我。”她落寞地嘆氣,“你是沒看見,她整日過得像個姑子,我真沒料到,僅僅因為恨我,她便連‘活著’都好像覺得沒趣兒。”

  謝舜琿皺皺眉頭道:“夫人千萬別這麼想。一個人若是覺得沒了生趣,多半是厭煩了整個人世間,這可不是夫人一個人的力量就能辦到的。”

  令秧困惑地托住了腮:“這話我便真是不懂了,這人間即便再淒清,也還是有熱鬧的時候啊。”

  謝舜琿溫暖地笑了:“夫人可不是凡人,若世人都像夫人似的,這天下可就斷斷不能太平了。”

  “你一日不打趣我幾句,你便渾身難受是不是。”令秧氣急敗壞地白了一眼。

  那段日子裡,令秧是幸福的。唐家大宅的里里外外,有蕙娘在揮斥方遒,似乎一切都按著本來的規則井井有條地運轉,她只有一個任務,便是扮好那個如同府里招牌的“節婦”,這件事她擅長並且駕輕就熟;溦姐兒的病好了大半,雖說見了她仍舊是淡淡的,可是在繡樓上跟自己的丫鬟倒是有說有笑;當歸哥兒也長成一個結實的少年了,這孩子人高馬大,憨厚,心眼兒實在,他算是心如死灰的雲巧眼裡唯一一道光線,只可惜這孩子完全不能領會大人之間那些微妙的緊張,跟令秧日益親近著,有了什麼他自己也曉得比較過分的要求,去夫人房裡撒個嬌便是——蕙娘跟令秧商量過,也是時候定下來當歸的婚事了,可令秧覺得,不如等到次年春天,也許川少爺明年就中了進士,這樣當歸可以挑選的姑娘便更是不同,蕙娘還笑,說夫人真是深謀遠慮;因為川少爺離得很遠,那種時刻隱隱威脅著她的恐懼便放寬了,她終於可以放心地做一個宅心仁厚的“繼母”,入冬以後便著人打點著厚衣服和吃的用的,命侯武找到合適的商戶帶過去。

  隔三差五地,謝舜琿還是會來。雖說如今已經沒有了和哥兒切磋學問的幌子,不過府里的人也早已拿他和令秧的友誼當成了最自然的事情。令秧給他燙上一壺酒,他們閒話家常,互相嘲諷,若是謝舜琿太過刻薄,令秧惱了便拂袖而去——不過撐不了多久便又忘了。偶爾她也會跟謝舜琿念叨兩句,也不知楊公公許諾過會盡力幫忙,究竟還算數不算——不過,都無所謂,她不再覺得煎熬,歲月從此便會這樣若無其事地滑落下去,到四十歲,到五十歲,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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