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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他和趙小雪去看電影。那是他們第一次這麼光明正大地約會。凌晨他們一路走回到他的小屋,然後他們熱烈地纏綿地做愛。非常好,這個開端,預示著平靜平淡平安的幸福終將到來,感恩吧,你要學會卑微地活。

  但是他沒有告訴趙小雪他已經和夏芳然分手了。當她沉沉睡去的時候他清醒得冷酷,就像是黑暗的海底那些沒有聲音的珊瑚礁。他擁住這個女人,這張通往和別人一樣的生活的通行證。他想:就讓我這樣下去吧,再多卑鄙這一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沒有。半夢半醒之間,他回到了過去的某一個夜裡。那天夏芳然感冒了,有些低燒。出事後她的身體特別的弱,所以小小的頭疼腦熱都讓他緊張。他睡不著,隔一會就摸摸她的額頭。在睡意終於漸漸襲來的時候她突然爆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嚇醒了他,厭煩就跟著驚嚇一起毋庸置疑地到來,他脫口而出“媽的你找死啊”。她小聲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緊緊地摟住了她,他吻她,他說笨蛋我跟你逗著玩的。現在他像那個晚上一樣咬緊了牙,煎熬排山倒海地侵襲而來。殿下,請你原諒我。

  那個手鍊是他故意放在抽屜里的。他知道這麼重要的東西本來該放在一個更隱秘的地方。但是他沒有。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希望有一天能讓夏芳然發現它。她絕望地看著他,她說陸羽平你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認識孟藍是不是?其實你從她現在的臉上已經分辨不出所謂“表情”這樣東西了。只是他知道她很絕望。其實當時還是來得及的,當他看到她拿著那串手鍊時心裡竟然漾起一種帶著驚恐的期待。他害怕她認出來這是孟藍的東西他也害怕她根本認不出來。來得及的,那個時候否認其實是來得及的,那個時候他可以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他可以撒謊他可以笑著說你的想像力還真是豐富,總之,只要他肯否認,其實都來得及。但是他一言不發。他太知道在那種時候沉默的分量。沒錯,你都知道了,但這不是我說的啊你看我一直在保持沉默。

  殿下,請你原諒我。對不起。我累了,我不能再陪你了,我給不起了,我走不動了呵殿下。

  從明天起,正式地做一個普通人。他疼痛地,莊嚴地對自己宣誓,像兩年前發誓要照顧夏芳然一輩子那樣莊嚴。從明天起,仁慈一個普通人的仁慈,冷漠一個普通人的冷漠,在乎每一個普通人在乎的,譴責每一個普通人譴責的,像普通人那樣愛,像普通人那樣殘忍。既然你根本就做不到你認為你能做到的事情,那就請你像接受你長得不夠帥接受你頭腦不夠聰明一樣安然地接受你的自私。你能做到不要拿著逃避當榮耀就已經值得表揚了。坦然地接受良心的折磨和夜深人靜時的屈辱,沒有關係的,那只是暫時。日子終將寧靜地流逝,膽怯的羞恥也可以在未來的某一天被歲月化成一張親切的面孔,因為經過長久的相處你跟它之間說不定會有感情。等待吧,耐心地等待,你總有一天會原諒自己,就算不能原諒也還可以遺忘,就算不能遺忘你最終可以從這遺忘不了的屈辱里跟生活達成更深刻更溫暖的理解。就算不能理解但其實有時候逆來順受的滋味里也是有醉意有溫柔的。前景樂觀,不是嗎?

  一月。年關將至。他整天待在實驗室里。趙小雪馬上就要考研,他則開始不那麼熱心地投簡歷準備找工作。整個城市在黯淡的冬季里黯淡著。他偶爾會去“何日君再來”,跟小睦打個招呼,他們心照不宣地不去談論有關夏芳然的任何事情。

  他送趙小雪進考場的時候對她說:“別緊張。”“不會的。”她甜蜜地笑笑,“考砸也沒關係,因為我準備好了要嫁給你。”然後她湊到他耳邊,輕輕地告訴他:“我懷孕了。”

  然後她促狹地一笑,跟著人潮走了進去。

  冬日的清晨是很酷烈的溫馨。他走到街的另一頭,出神地看著街道的盡頭處一棵沒有葉子的樹。他喜歡樹。因為樹即使是死了也依然站著。

  手機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是小睦氣急敗壞的聲音。“陸羽平你趕緊滾到市中心醫院的急診室來!芳姐她,她――”

  她吞了五十片安眠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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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給她洗胃。長長的管子往她的喉嚨里塞。她沉默地,堅決地抗拒著。於是他們很多個人圍過來,像是要強姦一樣按著她的身體,她的四肢。那隻管子蠻橫地撕裂著她。他們終於成功了,他們滿意地鬆開她,一隻胳膊把她薄得像只紙片一樣的身體拎起來,對她說:“吐吧,好好吐,吐出來就好了。”

  陸羽平站在門口,現在他終於可以置身事外。他靜靜地看著她在那些手底下掙扎,他看著她毫無用處的反抗,當她被那隻醫生的胳膊輕鬆地拎起來的時候他終於憤怒了:輕一點好嗎她不是一個行李箱。

  她開始吐。不管不顧地吐。他是在這個時候走進來的。他穿越了一個又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走到她的身邊來。非常習慣,非常熟練地把她擁在了懷裡。她瘦了,他的手可以感覺到她小小的脊背上的嶙峋的骨頭。他的氣息就這樣環繞了上來,就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就好像他從來沒有走遠過。

  “陸羽平。”她委屈地告狀,“他們都是壞人。”

  “是壞人。”他附和著她。公主的邏輯永遠如此,她才不管這些人剛剛救了她的命。

  “陸羽平,你不要以為我是為了你才做這件事,我不是為了逼你後悔,我只不過是累了,你明白嗎?”

  “當然明白。”他縱容地微笑著,“我這麼平庸的男人滿大街都是,長得不帥,也不能幹,又不會討女孩子喜歡,哪值得你這麼認真?”

  “我累了。”她的語調軟軟的,有些撒嬌的味道,“我實在懶得再去動手術,懶得再閉上眼睛等著麻醉藥的藥勁上來或者下去,懶得再看見那些我實在喜歡可是又不能穿的衣服,懶得再去買那些純粹是為了找新款墨鏡的時裝雜誌,懶得再去把蘋果切成那么小一塊一塊的――你看,我其實很沒出息啊,讓我想死的事情都這麼微不足道。要是我現在可以恨該多好啊,恨孟藍,恨你,恨所有的人,能恨得咬牙切齒不共戴天,――那樣的話我說不定還有活下去的力量。可是我沒有。陸羽平,所以我就是被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一點一點打敗的。”

  他緊緊地摟住她。這不公平。一點兒都不公平。為什麼那麼多人活得那麼殘忍那麼無恥還總是可以自得其樂,可是他有生以來只對那個叫孟藍的女孩子一個人殘忍過一次,真的只有一次而已,就要受這麼大的懲罰?這太過分了吧。他閉上眼睛,沙啞地說:“現在沒有我來給你切蘋果了,是不是只能自己動手?”

  “嗯。所以煩死了。煩得想死。你都看見了。”她像個承認錯誤的孩子一樣小聲地說:“陸羽平,我很想你。”

  “聽好了。”他撥開遮著她的臉的頭髮,細細地端詳著她的臉龐,深深地凝視她蒙著白翳的眼睛,“我不會離開你。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你。等你出院了,咱們一起離開這兒。咱們不做那些整容手術了,那一點意思都沒有。你不是從來沒有看過大海嗎?我也沒看過。咱們就去海邊,大連,青島,北戴河,海南,你想去哪兒,我都陪著你去。你覺得這樣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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