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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平就這樣到來。他坐到她身邊,他的手臂環繞著她,感覺到她的身體微妙的震顫,他在她耳邊說:“疼得厲害的時候,你就喊吧。喊出來就會好受點。”她居然笑了,她說:“不。那不行。”他在心裡長長地嘆著氣,他想這真是一個固執的女人。

  幾個月以後她的第二次植皮手術失敗了。這一次他們沒有用她脊背上的皮膚而是用大腿上的。手術前一天,陸羽平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光滑雪白的腿,她說:“陸羽平,我真的馬上就要變成一條魚了。”“對。美人魚。”她笑了。“美人魚”變成了他們之間的一個典故,一個暗語,一個小小的玩笑。

  可是手術後她的創面感染了。她發著三十九度的高燒昏睡了整整三天,那時候她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一條離開了水的魚,只能張著嘴狼狽而卑微的呼吸。疼痛是在三天後的那個凌晨里長驅直入的。那時候陸羽平坐在病房外面的長椅子上。因為病房裡的空氣很悶,也因為他睡不著。坐在他身邊的還有一位老人,他幾乎夜夜都在這兒坐著。他有一個也是在燒傷病房的孫子。他們的故事整個病房的人都知道。冬天的時候老人給小孩買了一床電熱毯,可是半夜裡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電熱毯燒著了。現在那個孩子毫無知覺地躺在夏芳然隔壁的病房,全身被裹得像個小木乃伊,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陸羽平和這個沒有表情的老人每個深夜都會並排在這兒坐一會兒,往往是陸羽平來的時候老人就已經在這兒了,陸羽平走的時候他還在那兒坐著。他們從沒有說過話,甚至沒有彼此點過頭。那天的凌晨也是如此,他們都已習慣了彼此的存在。

  他很困。他想明天的課並不重要就不用去了吧。他就在這時聽見她的嚎叫。起初那讓昏昏欲睡的他嚇了好大的一跳。然後夜班的醫生護士們急匆匆地往病房裡跑。他想:她死了。或者是,她馬上就要死了。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聲音。他童年時的小鎮上逢過年總會殺豬或者牛,這叫聲竟然讓他想起這個。他不知道如果他這個時候衝進病房醫生會不會把他轟出來,事實上他根本就沒力氣也沒膽量衝進去。走廊上有一扇窗是破的,很冷的夜風吹進來,她的嚎叫就像是一棵被狂風蹂躪的猙獰的樹。漸漸地,變成了一種喪心病狂地鋸木頭的聲音。他身邊的老人依舊無動於衷,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說真的他真感謝他的無動於衷,這讓他覺得其實事情還沒有那麼糟糕。寂靜的走廊上已經開始有隱隱的騷動了,無辜的睡眠中的人們大都已經被嚇醒,那些驚恐的疑問跟抱怨讓他無地自容。那一瞬間他羨慕這個世界上所有不認識這個女人的人。一個小護士驚慌失措地跑出來,過了一會兒又從走廊上驚慌失措地跑回來,手上拿著一個盒子。他知道那是杜冷丁。

  這下好了。只要能讓那種嚎叫聲消失,什麼都行。杜冷丁,嗎啡,安樂死也好啊。他閉上眼睛,現在他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麼當他對她說“要是疼的話你就喊出來”的時候,她會搖搖頭微笑著說不。因為她知道:如果她真那麼做的話,他會恨她。也因為如果她真的允許自己養成這個習慣的話,她會恨自己。

  當他終於又坐在她的床邊,安靜地幫她削蘋果的時候,她的身上已經找不到一絲那晚的痕跡了。她把自己的右手很珍惜地捧在胸前,小聲對陸羽平抱怨著那個新來的小護士扎偏了針,搞得她整個手背都紅腫了起來。可是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忘記那個晚上,她也沒忘。她說話的聲音里有種道歉的意味,這讓陸羽平很不自在。無論如何,那不是她的錯。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可以忍受她無端的暴躁跟發泄,可以忍受她的冷嘲熱諷,可以忍受她以越來越熟練的姿勢潑到他臉上的水,但是他沒法面對那個整個走廊響徹她的嚎叫聲的晚上。為什麼呢?他本來應該更心疼她才對啊,她忍受過了他根本就無法想像的疼痛,刻骨銘心的疼痛。對了,問題就在這兒,刻骨銘心。可是在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瞬間裡,她到底還有沒有心?他在心裡嘲笑自己的虛偽:裝什麼淡啊。人不都是動物嗎?還不都是那麼回事,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她說:“這個蘋果不好,我還是喜歡吃紅富士。”他說:“賣水果的人說,這就是紅富士。”她笑了:“寶貝,他是騙你的。”因為她現在已經不方便咬整隻的蘋果,所以他總是把每個蘋果給她切成小小的塊。後來這變成了他的習慣――在他們冷戰的時候,在他們彼此誰都不願意開口說話的時候,切蘋果變成了打發這種類型的沉默的最好的辦法。“別切了。”她靜靜地說,“一點都不好吃。”“當藥吃。”他看著她,“維C對你的傷口有好處。”她從他說話的聲音里感覺到了一種疏遠。她知道那是什麼原因。

  “陸羽平,你走吧。”她微笑著說,“我的意思是,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們就到這兒吧。你應該找一個正常,健康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你別擔心我,我不會尋死覓活的,要是真的想死我早就死了,所以我會好好的。我們以後還是朋友。”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她像是鬆了好大的一口氣那樣靠回枕頭上,無論如何,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為自己挽回一點漂亮的尊嚴。傷口處的疼痛又開始甦醒,真奇怪,每次都是在她盡力想要維持尊嚴的時候,這些疼痛就會來臨。她又想起兩天前那個羞恥的夜晚,她一點都不想回憶它可是她的喉嚨里還殘留著一種細微的乾燥和灼熱。是那場就像是要把靈魂嘔吐出來的嚎叫的痕跡。她想起以前聽說過的一個歐洲的吸血男爵的傳說。那大約是英法百年戰爭的時候,這個男爵先後殺掉了他自己的領地里一百多個小孩,因為他認為孩子的血可以讓他留住自己的青春跟力量。這個故事裡最讓她心悸的一點是:那個男爵把這些孩子們組成一個合唱團,訓練他們發聲,因為那個男爵說――這樣在他屠殺他們的時候,他們的慘叫和哭泣聲會比較悅耳一點。為什麼想起這個可怕的故事呢?她對自己笑笑,因為她現在覺得,這個男爵或許是有道理的,合唱團,多精彩的主意。不過我原來也是學過音樂的啊。她閉上眼睛,陽光在淚光里變得晶瑩剔透。她都沒有聽見一聲門響。

  陸羽平又回來了。手中拎著一個粉紅色的塑膠袋。他一個男生拎著這麼鮮艷的口袋真是好笑。口袋裡面是很多個鮮紅,飽滿的蘋果。他沒有表情地說:“這次,應該是真的紅富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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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芳然經常問自己,到底愛不愛陸羽平。她知道這個問題太奢侈了些,但是要知道夏芳然本來就是一個奢侈的女人。曾經在她穿什麼都好看的時候,用她自己的話說,在她的鼎盛時期,她經常是在兩個小時內就可以讓梅園百盛的每一個收銀台都插過她的信用卡。陸羽平聽完這句話後壞笑著說:“又是‘鼎盛時期’,又是‘全都插過’,你的修辭還真是生動。”她尖叫著打他,說他流氓。趾高氣揚地按下自己信用卡密碼的時候夏芳然心裡是真有一份連她自己也解釋不了的自信的。比方說,在梅園百盛里你經常會跟一個長相很好衣著很好甚至是氣質很好的女孩子擦肩而過,但是夏芳然知道自己跟她不一樣,因為自己的眼睛裡沒有閃爍那種被物質跟金錢占領過的迷狂。夏芳然從頭到腳沒有一點物質的氣息,雖然她是個奢侈的女人,她自己沒意識到她能吸引很多男人的原因也在這兒。對於大多數女人而言,奢侈是一種商品,可以買賣可以租賃可以交換,她們的美貌或者青春或者勞動或者才幹或者貞操都是換取奢侈的貨幣。夏芳然鄙視這些女人――也就是說她實際上鄙視大多數女人,夏芳然把這群買賣奢侈或者意淫奢侈的女人統稱為“暴發戶”,連那些自命清高鄙視奢侈視奢侈如糞土的女人都算上,全是暴發戶。為什麼,因為暴發戶們怎麼可能明白奢侈根本就不是一樣身外物,就像天賦對於藝術家來說是一樣在他體內既可以生長蓬勃又可以衰老生癌的器官,奢侈就是夏芳然的天賦,夏芳然的器官,夏芳然伸手不見五指的內心深處一雙不肯入睡的眼睛,一輪皎潔到孤單的月亮。金錢,名譽,地位,虛榮心這些東西算什麼啊,夏芳然不會是因為它們才奢侈,夏芳然的奢侈是光,物質不過是被光偶然照到的一個角落。所以就算是沒有錢夏芳然也還是要照樣奢侈下去的,就算是沒有梅園百盛夏芳然也還是要繼續奢侈下去的,所以當夏芳然已經沒有了美麗,甚至已經沒有了一張正常人的臉的時候,她依然拿她的感情大張旗鼓地奢侈著,依然用她的尊嚴一絲不苟地奢侈著,於是她就會問自己到底愛不愛陸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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