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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突然問:“誰是‘她’?‘她’是誰?不至於吧,連稱呼一下都捨不得麼?她一輩子並不容易,好歹帶大了我們幾個。”

  “她只帶大了你一個人,你別忘了,她嫁給爸爸的時候我已經十歲,她沒有帶大過我。”舅舅短促地笑笑,“你那時候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所以我和姐姐,我們誰都沒有把帳算你頭上。”

  “這麼說我是要謝謝你們了?”媽媽用力地把一把筷子齊齊地頓在了桌上,筷子似乎散開了,那聲音像是在流動,“你們公平一點行麼?你們自己的親媽去世了不是任何人的錯。她已經盡力做了所有她能做的事,她也不容易的!”

  “你當然可以這麼說,”舅舅的聲調里也有了戰鬥的味道,“只有你才是她的女兒,她沒有任何對不起她的地方所以你當然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當然可以表揚她不容易,我們呢?我們是多餘的,我剛剛上初中就去住校了就因為她看我不順眼,周末回次家她也是能不跟我講話就不跟我講話,你知道姐姐十六歲去工廠的,到她二十四歲要結婚的時候,整整八年,她幾乎沒回過家,你小時候都不大記得姐姐長什麼樣吧?你當然不知道是為什麼,其實回家有什麼用?大年三十,有新衣服的永遠只是你,最後幾個餃子,你一個小孩子就算是吃得撐到吐出來,她也照樣全部都留給你……”

  “你說話不能不講良心的。”媽媽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為什麼我一直都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總是看著她一點一點地攢糧票,然後告訴我那是要寄給哥哥的,因為你當時在鄉下,她總說你那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吃——你為什麼就不記得這些了?”

  “我只記得,姐姐結婚那年的清明,本來說好了我們大家一起去給我媽媽掃墓,她說你突然生病發高燒了——不早不晚的,偏偏就是那天,她還說聽鄰居講你說不定得的是猩紅熱,然後爸爸真的跟著你們去了醫院……我和姐姐兩個人在墓地等著,我們都不敢相信,他真的沒來。”

  “她不會的。”媽媽用力的說,“她為什麼要撒這種謊?你的意思是說,我一個小孩子也被她教著裝病騙人了?發燒出疹子那是裝得出來的麼?你們恨我就算了不用這樣糟蹋人吧……這樣有什麼意思?有什麼意思?”她的聲音開始渙散了,就像是突然被抽去了核心的部分,變成了一種霧狀的東西,輕飄飄地開始瀰漫。

  “是,沒什麼意思,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真的沒什麼意思。”舅舅突然笑了。

  他們終於一起和平地沉默了很久。其間,我聽見開水壺裡那種沸騰的聲音。

  “你們什麼時候動身?”媽媽問。

  “年底。”舅舅回答,接著他又說,“有事情你就跟我聯絡。我一旦安頓好了,就打電話給你。”

  “你自己當心。”媽媽輕輕地笑了笑,“那邊畢竟是人家的地盤。不是自己家。”

  “我知道。還有……等明年南南畢業了,要是想出來念書,我都可以幫她辦。”

  “算了吧,不用你費心。”

  姐姐的高跟鞋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姐姐說:“我來沖茶。”我想她一定是感覺到了氣氛有些不尋常,說話的調子都不似平時那麼理直氣壯了,“三嬸,這些碗你就放著吧,我待會兒來弄。”——原來這麼久,媽媽始終沒有去洗那一池子的碗。

  “不用。”媽媽的聲音有點累了,“很快就弄好了。你趕緊去看著小傢伙。”

  “哦。”姐姐回答得十分心虛,我敢打賭,她剛剛才開始問自己,小傢伙到哪裡去了。

  舅舅是在第二天清早離開的,其實在前一天的夜晚,龍城還是下了一場暴雨。所以,舅舅是聞著所有的青草香氣啟程的。可能是因為那場雨,我一夜都沒怎麼睡好,所以當我聽見客廳里有行李箱拖動的聲音,就立刻醒了。

  經過外婆房間的時候,我發現外婆也醒著。她站在打開的柜子面前,認真地尋找著什麼。

  “外婆。”我叫她的時候,她都沒回頭看我。她只是把那件過年時候穿的紅毛衣仔細地攤開來,手微微顫抖著,一個一個地解開那上面的扣子。

  “外婆,現在是七月……”當我看著她一絲不苟地把紅毛衣穿在夏天的襯衫外面的時候,終於舉得還是要阻止她。

  他看了看我,仿佛我說了一句不可理喻的話。她拉平了衣領,然後凝視著裡面那件灰藍色的襯衫露出來的下擺,似乎在思考到底該拿這兩種不協調的顏色怎麼辦。

  “外婆,你不熱麼?”

  她終於把襯衫露出來的部分塞了回去,對著鏡子,露出滿意的神情,然後嚴肅地回答我:“得去送客人啊。”

  “但是送客人也用不著在夏天穿冬天的衣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簡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笑了。我只好走過去,慢慢地幫她解開紅毛衣的扣子,一邊小心翼翼地做這件事,一邊在心裡蠻自豪地陶醉著——因為我覺得此刻的自己非常有那種很……溫柔的味道。

  可是外婆非常不捧場,她生氣了,惱火地推開了我的手,還很認真地倒退了幾步,“你幹嗎?”她十分珍愛地撫摸著毛衣袖子,“這是我的。”

  然後就轉過身,驕傲地走了出去。

  外婆,你真的是舅舅嘴裡的那個外婆嗎?你真的對舅舅做過那些傷人的,至少是冷漠的事情嗎?

  舅舅站在門口,難以置信地看著外婆走了出來。外婆停在了舅舅面前,突然輕輕地拉起了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兩下,跟他說:“有空常來玩。”

  舅舅淡淡地笑了,把自己的手從外婆的雙手中掙脫出來,說:“好。下次再來。”

  準備送舅舅去機場的爸爸在一邊對舅舅解釋著:“她現在就是這樣的,我們都習慣了。”外婆一直站在原地,看著爸爸的車走遠,然後有整了整她的紅毛衣。

  我問她:“外婆,你剛才認出那個是舅舅了,對不對?”

  她不回答。

  只不過,從那天起,外婆的生活多了一樣樂趣,就是時不時的,從柜子里拿出她的紅毛衣,有滋有味地穿上——我們誰也總結不出來她到底是什麼情況下會想起來紅毛衣,或者,什麼契機。家裡的每一個人都用不同的語氣跟她說過一句話:“外婆,現在是夏天,用不著的……”但是這顯然沒用。外婆似乎把紅毛衣當成了一個相熟的故人,想念它了,就一定要和它一起待一會兒,季節溫度什麼的都是不值一題的小事情。

  就像是做一個遊戲。

  算了吧,我真瞧不起這樣的自己。鄭南音,你為什麼要故作鎮靜地描述外婆和她的紅毛衣呢?你真讓我替你臉紅,你居然還好意思避重就輕地,在你的記憶裡面強化舅舅出門時候的青草味道,裝得好像那個雨夜裡什麼都沒有發生。鄭南音,你是個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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