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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我是說,哥哥。

  陌生人伸出手掌去,抓抓頭髮,有那麼一小撮頭髮無知無覺地在他的頭頂上豎了起來。讓他看上去不那麼認真了,他就這樣滑稽地笑著,笑著,笑到眼淚出來,他一邊笑一邊說話,聽上去像是咳嗽,他說:“老師,放心吧。我就是說說的,我已經告訴她我覺得她該死,就夠了。我還能做什麼呢?你以為……你以為我真的能做什麼嗎?”

  “你想告訴她她該死,”哥哥認真地看著滿臉通紅、笑容狼狽的陌生人,“可是他現在只想自己試著去過一種可以不用傷害任何人的生活。也許她做不到,也許等她再長大一點她就不會再這麼想。但至少,現在,她知道她要贖罪。這就是你和她之間的區別。”

  “有個屁用。”陌生人幾乎是噴出來這句話,他不得不下意識地用手背擦擦嘴邊的皮膚,“她贖罪?我也不是第一天出生的,我不指望這世上能有多麼公平。可是,可是……”眼淚從她眼角滲出來,“能不能別再這麼野蠻呢?一隻老虎對著自己啃剩的骨頭說它要贖罪——我寧願她跟我說我活該,我寧願她覺得我就是全家被炸死在那間工廠里也是活該。”

  “對。如果她真的是那樣的人,人生對於你,其實就更容易——放心大膽地去仇恨就好了。我知道你就是這麼想的。”哥哥的目光是有溫度的,“但是你要不要相信,人和老虎說到底還是有區別的,有的人,就是為了贖罪而生。”

  我聽見桌子下面輕微的“咔嚓”一聲,有什麼東西掉在地面上清脆地碎裂了。然後我才看到,昭昭的右手裡捏著半截白色的陶瓷湯匙。而左邊的手腕上,有一個鮮紅的,紅到發紫的小小的痕跡。原來,她像個小學生那樣挺直了腰板——我還在笑她正襟危坐的樣子未免幼稚。她是在桌子下面用這把湯匙抵著自己的皮膚,逼著自己和陌生人對話。也不知究竟是了多大的力氣,湯匙都不堪重負。

  “昭昭——”我抓起她的胳膊仔細地盯著,“流血沒啊?”

  哥哥像是觸了電那樣站起來,從我的手裡不容分說地奪走了昭昭的胳膊,“你開什麼玩笑?”——哥哥居然真的在呵斥她,“還好沒流血,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傻啊?流血了怎麼辦,是鬧著玩的麼……”

  “大呼小叫什麼呀?這可是公共場合。”姐姐慵懶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笑吟吟的,“誒?”她驚訝地盯著陌生人的臉,“你為什麼哭?那個你暗戀的女生不理你有什麼的啊?真能是多大的事情呢,天涯何處無芳草,你沒聽過這句話麼?”——他是真的醉了,記憶明顯斷篇,還停留在“陌生人暗戀女同學”那節,後來的所有對白顯然都是沒有印象的也可能是,它本質上從不關心男歡女愛之外的任何事情吧。我身旁還傳來一陣均勻的呼吸,雪碧不知何時,趴在桌上酣然入夢了。長期一起生活的人西行就是這樣日益接近的。

  我試著讓自己的目光姥姥追隨著姐姐——跟著她起身,跟著她慢慢地擺著腰肢走到陌生人身邊去,跟著她俯下身子,跟著她那兩隻塗著粉紫色指甲油的手,像蝴蝶那樣停留在買受人的雙肩上。我承認,我用力的看著姐姐,只是因為,我不想注視著哥哥抓著昭昭的胳膊,我希望能通過這種徹底的無視而真的不那麼在乎。他那麼緊張昭昭,我覺得這過分了,我不舒服。

  “她不喜歡你,對不對?”姐姐微笑著把臉靠近陌生人的耳朵,她這副樣子可真叫我為難,只要她願意,他永遠駕輕就熟地就可以和一個男人這麼親昵,哪怕他完全不認識他。不過還好陌生人也半醉了,所以似乎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姐姐輕輕地拍了拍陌生人的肩膀,再假裝用力地搖晃它們幾下,陌生人的肩膀就這樣跟著她醉意矇矓的眼睛變得風騷了起來,似乎瞬間不再屬於這個男人。她愉快地嘆氣說:“你那麼好,會有更好的女孩子來喜歡你的,我一定比你大,你相不相信姐姐的話?”

  陌生人的五官剎那間就擠成了一團,如果我把他現在的表情拍下來,他自己一定會想要撕掉那張照片。他的表情這樣扭曲著一擠,眼淚就毫無障礙地留下來,流了一臉。他像個孩子那樣用力地呼吸著,姐姐的手輕輕地撫弄著她的頭髮,“好啦,乖,告訴你個秘密算了,女人其實都是沒什麼良心的。可憐的,你是真的很喜歡她,對不對?”

  “有人告訴我說,他們強暴了她。”陌生人艱難地說,“因為她爸爸不肯賣店鋪,他們在放學路上把她劫走了……然後第二天,她家的店鋪就賣掉了,她們家搬走,我就再也沒見過她,我再也沒見過她,你明白嗎?”

  “那也不可以殺人,傻孩子,殺人的話,最終吃虧的還是你啊。”我很少見到姐姐如此有耐心的樣子,其實我也真佩服姐姐,任何事情經她的邏輯過濾之後,都能簡單的蠻不講理。

  “你看這樣好不好,聽我說,姐姐今天心情好,所以嘛,答應我,放掉殺人的念頭……”然後她把嘴唇湊到陌生人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

  陌生人愣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笑了笑,整個臉龐泛上來一種說不清的光芒。然後他溫柔地看著姐姐,搖了搖頭,跟著他胡亂地用手掌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對昭昭說:“我不會再跟蹤你了。你不用再怕我。不過我告訴你一件事,我也是今天下午才知道的。你爸爸被公安局抓走了。你家的房子也被貼了封條。我估計明天早上,你的那些親戚會來找你的。你加油吧,可能……才剛剛開始呢。”

  說完,他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踩著滿室寂靜,推開了飯店的門,融進外面的夜色里。

  “姐,你剛才和他說什麼呀?”我問。

  她苦惱地撐著自己的腦袋,“我醉了,想不起來那麼多。”

  昭昭安靜地在一瓶飲料後面找到了自己的手機,她開始撥號,然後把手機湊到耳朵邊去。隔一會兒,再撥號,再把手機緊緊地貼在臉頰上;如此這般反覆了三四次,她看上去像是要把這個手機塞進耳朵里去撐破自己狹窄的耳道。然後,我們都聽見她細碎的、哭泣的聲音。

  “爸爸,快點接呀,爸爸,接電話……你也什麼不接電話了,爸爸……”

  春天的氣味總是在夜晚變得濃郁。我記得我第一次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只有七八歲,我很開心地叼著一支巧克力雪糕告訴哥哥:春天的網上比白天更香。已經這麼多年了,還是沒有改變。

  昭昭在我身後的床上酣然入睡,我以為她今晚會失眠呢,已經準備好了要捨命陪君子,跟她聊到天亮,但是她從那家餐館出來之後就不肯說一句話,連我都還沉浸在剛剛驚心動魄的劇情中,她這個主演逕自沉睡,不肯給我們觀眾一個交代。

  還好,哥哥一個人在陽台上。哥哥總是不令人失望。

  “好香呀。”我像做賊那樣溜到他身邊去,一邊用力地深呼吸,跟他並排站著,像是打算欣賞日出那樣,饒有興致地,盯著眼前這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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