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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必?”我悶悶的說。

  “我求你。”她沒有表情。

  我只好往另一個方向開,那條路和通往三叔家的不同,沿途全是龍城舊日的風景和拆得亂七八糟的工地。曾經的龍城原本就是一個大工廠,鄭東霓的家就住在那片煙囪的樹林後面,樹林裡住著很多像我大伯那樣的人,他們終日在黑漆漆的廠房裡作業,就像是在山東里融化太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煙囪的樹林裡還關著很多看似狂暴其實溫順的野獸,名叫機器,終日發出或者沉悶,或者尖銳的轟鳴。

  鄭東霓就是一個從這片煙囪的原始森林裡走出來,走到了天邊的人。

  她把鄭成功生硬的往我懷裡一塞,自己走近了破舊的單元門。

  黃昏的工工廠宿舍區,永遠是一片死寂,就像是原始森林的祭祀剛剛結束,所有的機器野獸都安然睡去。我有些猶豫的把鄭成功舉起來,他正在表情嚴肅的欣賞遠處林立的巨大的煙囪。我不知道我是該帶著鄭成功等在這裡,還是跟著鄭東霓進去。我不想讓鄭成功看到那種母女二人髒話連篇的對罵場面。

  “喂,鄭成功,煙囪很好看,對不對?”我問他,他不置可否。

  “你是這兒的人,鄭成功,這兒是你的家,那些煙囪你都應該認識,因為它們是我們龍城的界碑。”我突然覺得這種話對於他來說國語深奧了,有點不好意思,“鄭成功,”我好不容易才騰出一隻手,拍拍他的臉蛋,“你知道為什麼有的煙囪往外冒黑煙,有的煙囪往外冒白煙嗎?”我笑了,“因為冒白煙的那些煙囪是在製造雲。對了,你看見的天上的那些雲,都是這些煙囪把它們送上去的。”

  然後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下午,大伯抱著很小的鄭南音,指著遠處的煙囪,對她說:“南南你知道嗎,天上的那些白雲就是這裡的煙囪送上去的。”那天大伯的心情正好不錯,一定沒有喝酒。“真的呀——”小小的鄭南音崇拜的歡呼著。“當然了。”大伯對她擠了擠眼睛。大伯那個時候還年輕,他是個健壯的,很好看的男人。

  還是上樓去吧,我突然之間,有些想念大伯。

  大伯無力的坐在他的輪椅裡面,圓圓的頭顱有些傾斜,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似乎就在他身旁發生的爭吵一點都不能影響他。

  “你走吧。”大媽依然是那麼淡淡的對鄭東霓說,一邊低著頭,攪和著面前那杯藕粉,“我這裡太亂了。要天天照顧你爸爸,我實在沒有時間再幫你帶一個三個月大的小孩。”

  “你要我走到什麼地方去?”鄭東霓咬了咬嘴唇,“你還不明白嗎?我馬上就要離婚了,我不會再到美國了。下一步怎麼走我都不知道,你要是需要錢我給你——”

  “你的錢你自己留著吧,我一分都不要。”大媽諷刺的冷笑,“你賺錢也不容易。”

  鄭東霓漆黑的看著她,沉默的看了幾秒鐘。

  “我們走吧。”我走過去想把她拉起來,“走吧。”

  這個時候大媽悠閒的補充一句:“反正你有錢,你去雇個保姆來看這個孩子就好了,何必一定要跟我們擠在這個又小又破的地方呢。”

  鄭東霓一把從我手裡把小孩搶走,拎著他的衣服就像是在拎著一個破舊的口袋,她就這樣拎著嬰兒,把它湊到大媽的臉面前,一邊搖晃著一邊喊:“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看他!他眼睛看上去像個牲口,舌頭總是吐在外面,他是個白痴,他長大了以後也是個白痴,他永遠沒有生育能力,他活不長的,你給我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這就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這就是你的親外孫,你們讓我受了多少罪現在你們全都得還在我兒子身上!你現在想撒手不理他,你做夢!”她一口氣喊出這些話,臉漲得通紅,亂亂的髮絲拂在臉上,全然不管鄭成功尖銳的哭聲。

  “那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怨得了別人嗎?”大媽平靜的說。

  我把鄭成功從鄭東霓手裡搶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背。看著他的小眼睛裡含著的很清澈的淚水,我就決定了,我得把他從這個地方帶走。我不管鄭東霓還要耗到什麼時候,就算大媽同意,我也不會放心讓他留在這兒的。

  於是我抱著鄭成功蹲在大伯的輪椅前面:“大伯,這個是鄭成功,鄭東霓的孩子,你的外孫。現在我們走了,過兩天我再帶著他來看你。”

  大伯的喉嚨里發出一種奇怪的,暗啞的聲音,類似嗚咽。我看到他用力的想要抬起他的右手,他粗糙的手機現在呈現著一種奇異的輕盈,就像是粉蝶的翅膀那樣,輕輕的扇著,卻不能挪動,我看懂了他的意思,於是我抓起鄭成功粉嫩的小手,讓他去碰觸那些輪椅扶手上面,蒼老無力的手指。

  當他用這隻手漂亮的把那個情敵打翻在地的時候,他應該沒有想到吧,那就是他一生里最精彩的一瞬間。

  在我們身邊,爭吵還在繼續,不過那似乎都和我們無關了。

  “我自己造的孽?”鄭東霓咬牙切齒,“我自己造的孽?媽的你還要不要臉?鬼才知道這種病是從誰那裡來的。說不定就是你幹的好事,說不定就是你賣的那個男人身上帶著的基因呢。我還沒說什麼,你他媽還有臉來說是誰造的孽——”

  “怎麼,不說話了?”鄭東霓繼續逼近大媽,“反駁我呀,罵我胡說八道滿嘴噴糞呀,你要是真的底氣那麼足你就讓我去做親子鑑定啊。怕了吧。對了,我想起一件事情,你不會不記得這個房子的房東其實是我吧?當初是我拿錢替你們把它從公家手裡買下來的,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趕我和我的孩子走?明天我就把它賣掉,明天我就找人來看房子,誰願意買我就給他打折,到時候你就和這個男人一起爛死在大街上吧,到時候你就……”

  大媽毫不猶豫的把手裡那杯藕粉潑到了鄭東霓的身上。

  鄭東霓尖叫了一聲,往旁邊躲閃,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裙子勾到了大伯的輪椅的一角,我眼前的大伯變成了一個面無表情的不倒翁,慢慢的往一側傾斜著,傾斜著,臉上神色卻沒有任何變化,有一滴很渾濁的液體掛在他渾濁的眼角,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似乎在等待自己像張被踹到的桌子那樣倒下來,砸在地板上轟隆一聲。

  我伸出左手抓住了他的輪椅。

  “爸爸,爸爸——”鄭東霓驚呼著,鬢角上掛著一絲藕粉,她也匆忙的伸出手扶住了那個傾斜的輪椅,大伯於是就維持著那個往一邊倒的姿勢,像是處於失重狀態下的太空人。他睜開眼睛,喉嚨里重新發出我們都不懂的聲音。我這個時候才看見,因為這個傾斜,他把鄭成功花蕾一般的小手牢牢的抓在了自己的手心裡。

  他是想要抓住一樣東西支撐住自己嗎?可惜他選擇了一樣最不可能的。

  突然之間,鄭成功笑了,他粉紅色的小舌頭在這個笑顏里若隱若現。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在那之前我還以為他不會笑,他安心的把自己那隻小手交給面前這個初次見面的,肥胖的,沒有表情的,寂寞的不倒翁,並且毫無保留的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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