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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笑聲輕輕地在起伏的人群里蕩漾開,然後釋然的氣氛也跟著瀰漫了。沒有想像中激動人心的煽情場面,不過他們達成了自己的默契。

  我該走了,悠長的走廊依然悠長,走廊背後卻換了人間。畢竟和十年前不同了,同樣的一件事情,十年前是羞恥,但是十年後,卻可能因為某些說不清的緣由變成榮光,至少變成一樣令人好奇的東西。這中間到底付出過何種代價,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人好像總是在完全不需要一樣東西的時候,才能得到它。小叔他最先失去了尊嚴,然後因此失去了一切,再然後他就脫胎換骨了,現在當初的尊嚴回來了,莫名其妙地,至少有了回來的跡象。

  問題是,沒人知道他到底還想不想要。或者說,他是否還像當初那樣把它視為尊嚴。

  江薏站在夜風中的校園裡,對我微微一笑,她說:“你該不會,該不會是東霓的那個小弟弟吧?”她誇張地驚呼一聲,“老天爺呀,你怎麼長這麼大了?”

  教學樓的頂端幾個屬於高三的窗口,錯落地璀璨著。就像是俯視著我們,俯視著所有疾馳而去的時光。

  第七章 我們的秘密

  有一天我問鄭南音,那個時候,她為什麼要策劃一場給小叔的生日晚會。她沖我淡然地一笑,她說:“我什麼都沒有策劃。”我說,那怎麼可能不是你的主意呢。她說:“我只是給每個人講了你給我講的故事。尤其是小叔說的那句,‘她吃過的苦要比我多太多’。”然後她伸了個懶腰,注視著窗外的天空,“我的同學們,比你們那個時候的人有同情心,僅此而已。”

  她現在說話的腔調,還有她的很多表情都讓我覺得陌生。在那個2006年,她高中畢業的夏天裡,她幾乎是一夜之間蛻變成了如今的模樣。或者在某些人眼中,她變得比以前討人喜歡,因為她不再像個二百五一樣地大呼小叫,她也收斂了不少頤指氣使的小姐脾氣。就連三叔都說,南音如今說話的聲音都和以前不同,有分寸了很多,比如她接電話的時候,非常得體,太像個大人了。然後三叔,三嬸,以及小叔這群“大人”一起面露欣喜之色:“好不容易呵,最小最渾的南音也有今天。”

  可是我只想讓曾經的南音回來。

  小叔還是那麼不緊不慢的,他說:“人總是得長大的,西決,南音也不可能永遠是那副小姑娘的樣子。你得接受。”

  小叔現在更是什麼都能接受了,尤其是在那次生日晚會之後。

  2006年的春天,越來越多的學生通過我把自己的作文交到鄭鴻老師手上。準確地說,不是作文,是跟考試要求無關的塗鴉。因為一場斷送前程的戀情,鄭鴻老師的才華橫溢變成了具體的,活生生的,表情豐富的。這儘管是個很荒謬的邏輯,但是它就是在現實發生了。鄭鴻老師給每篇送來的習作都附上500字以上的評語——那已經不能算是評語了,有時候天馬行空地想到什麼說什麼,有時候掏心掏肺地恨不能給人家學生講我們家祖宗八代。於是我總是嘲笑他像個大媽級的電台情感節目主持。作為高三的老師本來是辛苦的,所以他經常一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他說:不累。

  然後有一天,校刊主編,一個高二的小帥哥也找上門來了,誠懇地邀請鄭鴻老師出任校刊的“文學顧問”。鄭鴻老師的大名重新端端正正地出現在校刊扉頁上,出現在校廣播站的美女主播嘴裡,出現在校園裡的宣傳欄。鄭鴻老師走在從食堂到教學樓的林陰路上的時候,突然間多了很多各個年級的學生熱情地跟他打招呼。這些突然之間開始親近鄭鴻老師的學生里,自然是什麼樣的都有:有在學校里受慣了冷落又自命不凡的文藝小青年,有自認為自己成熟另類視好成績如糞土的小孩,當然也有沒有勇氣放棄自己十幾年的乖孩子身份的學生,借著對鄭鴻老師的熱情,偷偷地浮出“乖孩子”那令人壓抑的水面,透一口氣。總而言之一句話,是那些暫時還沒有變得太現實,對生活還心存一點點浪漫的孩子們。他們一直孤獨,然後他們覺得,善待一個曾經因為浪漫天真而備受冷落的老師,就是善待他們自己。恐怕他們誰也沒有料到吧,原來在這個看似麻木的校園中,隱藏了那麼多自認為孤獨的人。於是鄭鴻老師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成了角兒。殊不知在他們齊心合力,心照不宣的孤獨者同盟結成的時候,被現實生活的規則狠狠懲罰的那個鄭鴻老師,就已經成了歷史。因為他們的浪漫,也是現實生活堅固的一部分。

  新的爭鬥圍繞著鄭鴻老師展開了。同是一群十幾歲的少年人,有人要攻擊他,有人自然要維護他。很多的錯覺就是在這種似曾相識中產生。好像中間那十年,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很多年長的老師面對鄭鴻老師受到的突如其來的禮遇,有些詫異,然後是輕蔑地感嘆世風日下。我跟小叔說:“不是你自己班上的學生,就不要答應幫他們改作文,這樣會得罪人的。”小叔淡淡地說:“我不怕。”

  說得也是,想想看,我心裡也是一陣惻然。他沒什麼可失去的了,自然不怕。

  他依然住在那個當初我們倆一手布置出來的單間。曾經,他的鄰居是剛剛來工作的,單身的年輕老師。現在,曾經的年輕老師都結婚生子,搬進了學校建的漂亮的新公寓,新來的年輕老師嫌這個樓太破,也不方便,寧願自己在外面租房子。於是他的鄰居變成了學校小賣部的老闆娘,大門口的保安,以及收發室的大爺。他說,其實這些鄰居們比以往的那些老師更讓他舒服。我知道為什麼。因為這些鄰居們,進進出出,總是發自內心地,真誠地叫他一聲“鄭老師”。

  他非常熱心地把他收藏的那些書借給幾個保安小伙子,他還耐心地對他們說:“不是說金庸不好,但是看看老舍也是蠻不錯的。”他幫小賣部老闆娘的孩子起名字,幫收發室的大爺教育鄉下賭博成性的女婿。他本來可以與世無爭,在這個日益昏暗的舊樓里自得其樂地做他的鄭老師。可是現在事情起了變化。我不知道在公元2006年,到底還有多少個人過著他這般的生活:沒有自己的廚房,沒有自己的衛生間,沒有座機——他原先都是打樓下小賣部一塊錢一次的公用電話,可是自從老闆娘怎麼也不肯收他的錢之後,他反倒不好意思打了,沒有電腦,但是擁有很多的粉絲。

  2006年的五月,龍城一中要選拔一個語文老師參加全國百所重點中學論壇的觀摩教學。簡單點說,我們學校被省里選中,要我們出一個語文老師去參加這個很重要的會議的觀摩教學單元——就是會有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名校老師聽他上課。但是這個語文老師會是誰,由我們學校自己決定。當然,這是個可以讓人再一次目睹人和人之間爾虞我詐,明爭暗鬥的絕好機會。因為學校決定這次的選拔要透明一點,每一個語文老師都有資格報名參加,參選的老師要在學校頂樓的階梯教室上公開課,由學校的領導,以及學校請來的外校的名教師打分決定這個唯一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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