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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小叔一點都不在意。他只不過是再也不提收作業的事情。就好像批改作業這件事,自然而然地不再是他的工作。可是他沒有想到,在檢查日到來的前一天,他的辦公桌上,突然多出來一疊又一疊的本子。習題,周記,作文……仔細數一數,大概占全班人數的一半。我問小叔,他知不知道這一半的人是被誰團結起來的,他說,這不重要。

  那天,我徹夜留在小叔那間小屋裡,幫他趕工。我來負責看那些有標準答案的習題,打鉤或者叉,然後寫優良中差,唯一比較頭疼的是需要捏造一下日期來掩蓋前兩個月的空白。小叔負責看周記和作文,我跟他說,差不多就好了,用不著每篇後面都寫評語,小叔笑笑,搖頭。那是一個充滿了希望的通宵達旦,看著曙色一點點染白了骯髒的玻璃窗,我覺得眼前這些堆積的本子代表著一段新生活開始的希望。而小叔,他寫的評語未必很長,卻字字珠璣。他的臉一點一點地紅潤了起來,他的字永遠都是那麼漂亮,看不出來徹夜無眠的零亂潦草。我怕是一輩子也寫不了那麼好看的字。然後他長長地嘆息一聲,就像是一個菸癮犯了的人深深地把一口煙吸進肺里那麼心滿意足。

  其實我一直在盼望著,我希望能在這一堆堆的本子裡,找到一本,上面寫著鄭東霓的名字。我知道,小叔心裡其實也在這麼盼望著。我們心照不宣地等待著,就像兩個在火車站接站的人。一個個無關緊要的名字從我們的手指間掠過去,未批改的那疊本子越變越薄,我們一起期待著那個息息相關的人,希望“鄭東霓”這三個字會在越來越渺茫的希望里浮出水面。

  但是我們終究沒有找到。沒有辦法,鄭東霓她就是這麼狠,她一直這樣。

  一直如此。好比——那一年。

  那一年我高中畢業,我說過了,我並沒能考上我想去的大學。三叔當時想送我出國去念書,其實他和三嬸已經開始在做相關的諮詢了。但是我不肯,我說我不想去,我還說我去上這個大學沒什麼不好,我很喜歡物理這個專業。

  然後,鄭東霓從新加坡回到龍城來。

  她帶我去咖啡廳,叫我隨便點飲料。那是我第一次去這種地方。若有若無的音樂聲中,我們彼此有些不自然地看著對方。“你看上去總是那么小,你什麼時候能長大一點呢?”她習慣性地嘲弄我,按滅了菸蒂,過濾嘴上留著淡淡的唇膏印跡。

  我18,她21。她看上去比我大很多。我還是一個穿著運動衫的中學生,她渾身妖嬈,舉手投足都是屬於異鄉,屬於物質的氣息。我知道店裡穿梭的服務生們都在暗暗猜測我們的關係,這讓我尷尬,幾乎不敢抬頭看她。

  “你為什麼不肯去留學?”她問我。

  “我不想去。”

  “撒謊。”她狠狠地瞪著我,只有在她故作兇悍的時候,她眼神里那一點稚嫩才會出賣她的真實年齡。

  “三叔的公司剛剛開張不到三年,現在周轉得其實不算好。”我淡然地說。

  她沉默了一下,粲然一笑:“跟我去新加坡,我來付你的學費。你成績好,補一補英語,一定能念名校的。”

  我被她逗笑了,我說:“算了吧,與其欠你的,我寧願欠三叔的。”

  “等你以後發達了,把錢還給我不就行了。”

  “錢以外的東西,永遠都還不清。”我無意識地擺弄著包過方糖的紙。

  “拜託。”她吃驚地揮揮手,丁冬一聲,把打火機扔在玻璃的檯面上,“除了欠債還錢之外,你總得有點自己的理想吧?你只有這一輩子而已,你明白不明白?”

  “我的理想就是能快一點自己站穩,能早一點憑自己的力量活下來,就這麼簡單。”

  她側著腦袋,凝視了我片刻,把一口煙噴到我臉上:“你去死吧。”她清晰地說,“我懶得理你,我怎麼會有你這麼沒出息的弟弟。別人都還沒怎麼樣,你自己就先因為你是孤兒看扁自己,連賭一把都不敢。所以你去死吧,你只配庸庸碌碌地一輩子活在爛泥坑裡,死到臨頭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做過什麼值得回憶的事情。”

  我躲閃著她的眼光,什麼都沒有說。她永遠是這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會深深地刺到別人心裡去。

  我只能拿起她的煙盒,從裡面拿出一支:“能給我一支嗎?”

  “當然,當然。”她大驚小怪地笑著,“你已經18歲了,連一支煙都沒有抽過,那像什麼話。”

  窗外一陣悶雷不動聲色地壓境。那種轟隆隆的,似有若無的聲音令人聯想起深夜躺在火車裡面,耳邊充斥著的鐵軌和車輪間的對峙。“要下雨了。”鄭東霓喃喃地說,“而且是暴雨。”一道閃電就在這個時候迅捷地映亮了她的臉。咖啡館的那些靡靡之音頓時沾染上了某種詭異的無力。

  18歲那年,我在一場暴雨來臨之前,點燃了這輩子第一支煙。

  隆冬的時候,鄭東霓走了。那是2006年的年初,一個寒冷得非常清爽的星期六。我們都去送行了。三叔借來一輛七座的車,載著我們大家,穿越又漫長又寂寥的高速公路,直奔首都機場。

  高速公路是個好去處,因為全世界的高速公路都長得差不多,所以你很容易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因為一望無際,所以讓人安心。我這麼想的時候,非常巧,鄭東霓突然笑了,她說:“有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家鄉根本就不是龍城,而是這條高速路。”

  “怎麼可能呢?”鄭南音使勁搖著她的小腦袋,“你可以說,我現在在龍城,在北京,在新加坡,在美國,可是你總不能說,我在高速路吧,那像什麼話?你最多只能說,我在高速路上。”

  然後她又非常大度地說:“好吧,反正你要走了,我不和你爭。”

  “東霓,”三叔從駕駛座上轉過臉,手指著窗外,“你就是在那兒出生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遠方什麼都沒有,除了一排煙囪。以及煙囪們上空那片呈現出奇怪的土黃色的天空。

  “怎麼可能?”她驚訝得杏眼圓睜,“這個地方離龍城有50公里。”

  “這兒是清平縣。”三叔的表情里掠過一點不自然,“龍城鋼鐵公司在這裡有個很大的分廠。出一些不在龍城做的鋼材。你爸爸他,在這兒工作過幾年,你出生以後不久他才調回到龍城的總廠來。”

  “我還以為,我爸爸他,一直都在龍城總廠。”鄭東霓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們從來都沒有跟我說起過,我居然不是在龍城出生的。”

  說真的,我也覺得意外。

  小叔從副駕座上轉過臉,不緊不慢地說:“沒錯,你爸爸原先是在龍城總廠工作的。那個時候,你爸爸和他們廠里另外一個人都在追你媽媽。然後你爸爸在車間裡狠狠地揍那個人,差點一拳頭把人家打進一大鍋鐵水裡面。所以嘍,頭兒們罰你爸爸,把他調到清平縣來。然後,你媽媽從龍城追到清平縣來和你爸爸結了婚,過了好幾年,生下你,才重新回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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