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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哥哥。”正在我六神無主的時候,鄭南音在外面敲門。

  我下意識的反應居然不是關掉網頁,而是關掉了電腦的電源。按著按鈕的時候發現手指居然在輕微地顫抖,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慌亂來。

  “鄭西決!”這個丫頭在家裡的時候就原形畢露,“我數三下,你再不開門我就闖進來了,我可不管你穿沒穿褲子。”

  “一,二,二點五——”我“忽啦”一下把門打開了。她笑嘻嘻地看著我,兩隻手放在背後,身上穿著一件印著麥兜頭像的小睡裙。

  “鄭南音,”我咬牙切齒,“你長大以後會是個潑婦。”

  “月考考捲髮了,請家長簽字。”她依然笑眯眯的,怪不得我說她會變成潑婦的時候,她沒有跳起來打我,原來她是求到我頭上來了。

  “找三叔三嬸去。我不是你家長。”我惡狠狠地說。

  “不行。”鄭南音使用她一貫的無辜的口吻,“我們劉老師說了,他要看見鄭老師的簽字。”

  我打開一看,愣了一下:“78,還行啊。比我想像得好。”

  她笑得更加無辜:“我也覺得還行,不過滿分不是100,是150。”

  “什麼——”我對準她的屁股踹了一下,“你還有臉說。”

  “我去校長那兒告你,你打學生——”她委屈地瞪著我,“誰讓這個考卷設計得這麼糟糕嘛!非得折過來折過去的,我就是這麼折來折去的時候不小心把兩面沒做的題折進去了,沒有看到——”

  “去死吧。”我絲毫不予同情,“你是不是豬啊。”我戳戳她睡衣上的麥兜的腦袋,“還穿這種衣服,還穿,你就讓它潛移默化你吧,你蠢死算了。”

  “那好。”她認真地點頭,“明天換,換成那件印著柯南的。”

  “簽字,簽字。”我一邊尋找著鋼筆,一邊敲了一下她的頭,“我就簽四個字怎麼樣:笨死算了。或者我簽一句話:早戀影響學習。”

  “哥哥!”她哈哈地笑,恐怕只有這種笑聲才配稱為是銀鈴般的。每一次,聽著這樣的笑聲,看著她嬌嫩的小面孔,我就沒有了任何脾氣。

  “有不懂的地方就去問老師,不好意思問劉老師就回來問我,”我習慣性地嘮叨兩句,突然想起了什麼:“你那個蘇遠智考了多少?”

  “忘了,一百多吧。”她努力地想了想,還是想不起來,我說過的,她智商低。

  “既然人家比你學習好,在這點上你就應該向人家學。儘管我看他不順眼,可是你們倆既然交朋友,就趁機會多學學人家的優點——”

  “你有完沒完。”她捂耳朵。

  “還有,給我記住了,不管他怎麼要求,你都不准跟他上床,在你考上大學之前絕對不許做這件事情,懂了沒有?”

  “臭流氓——”她尖叫,撿起枕頭來砸我。

  “行了,你可以滾回去睡覺了。”我把考卷還給她。

  “等一下,哥哥。”她的語氣忽然認真起來,身子朝我湊了湊,“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幹嗎?”我作驚恐狀,“又要跟我聊‘感情’?”

  “我聽說,小叔年輕的時候跟他班上一個學生好過,小嬸為了這個和他離得婚,是真的嗎?”

  “你聽誰說?”我想我的表情變得嚴肅了。

  “其實早就有人這麼說,不過我過去沒有當回事。今天我們班同學有人議論來著,說是在論壇上看到有人發帖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要是再聽見有誰這麼說,就去大嘴巴抽他。”

  “求你了,哥哥,告訴我吧。我又不會去亂講,我已經是大人了呀。”

  “其實我並不知道多少。真那麼好奇,你就去問鄭東霓吧,她那時候是小叔班上的,自然知道得比我多。”

  “東霓姐姐今天痛經,她很早就睡了,你以為我不想問啊。”她撅嘴。

  那是我們大家的禁忌。我是說,十年前的那件事情。隔了這麼久,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段時間大人們避著我們,神情緊張而複雜地談話,依然記得半夜醒來隔著門縫看到的客廳里透出來的燈光,大人們個個正襟危坐,夜再深也沒有散的跡象,當時的小嬸翻來覆去的一句話:“三哥,三嫂,你們對我的好我記一輩子,但是我要離婚。”還有那個不時被我偷聽到的,代表羞恥和罪惡的名字,唐若琳。沒錯的,我自己都沒想到我對這個名字印象會這麼深。

  沒有誰知道那到底是怎麼開始的。或者最初,那無非是一個優秀的語文老師對一個作文很好的學生的偏愛。漸漸地,事情的性質起了變化。鄭東霓說,那個叫唐若琳的女孩子是瘦小和蒼白的,性格孤僻,來自一個破碎的家庭,在同學裡人緣不好。當然了,若她能像鄭東霓那樣從小被一大群男生追著捧著,她自然不會稀罕一個欣賞她的語文老師停留在她身上的關注的目光。可是偏偏,她就是掉進去了。

  我確信,事實的真相,絕對不是外界傳聞的,男老師引誘無知女學生那麼猥瑣的版本;也不會是三叔三嬸認為的,小叔只是因為跟小嬸感情一直不好,所以一時糊塗犯了錯。人們總是願意為身邊發生的事情尋找各種各樣複雜的理由,卻往往忽略了最簡單的那種可能性:若是拋開老師和學生這種尷尬的身份差別,一個28歲的熱情天真的男人,和一個17歲的敏感早熟的女孩子之間,為什麼不可能產生一點真正的感情?

  熱情和天真,或者說,因為天真所以熱情,是我們家的大人們共同的特質。大伯,我爸爸,還有小叔——可能只有三叔是個例外。他們秉性如此,然後就像塊吸鐵石那樣,在不知不覺中,吸引人海里和他們同樣天真的女人。天真其實不是一個褒義詞,因為很多時候,它可以像自然災害那樣,藉著一股原始,戲劇化,生冷不忌的力量,輕而易舉地毀滅一個人。我想小叔最終還是意識到了這個,所以在身敗名裂之後,他選擇了收斂。

  也不能說是選擇吧,人其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的。

  我清楚地記得,在整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曾經的小嬸搬回了自己的娘家。因為小叔又重新變回了單身,所以學校收回了分給他的那套公寓房,於是他搬進了學校當時提供給單身年輕老師的宿舍。50年代建造的房子,陰暗的樓道里一股刺鼻的,腐朽的味道經久不散。我去幫著小叔搬家。十幾歲,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其實非常高興能幫大人們做些體力活,因為這可以證明他已經長大了。不過,其實那天,我14歲的,茁壯的力氣沒有什麼用武之地,因此格外尷尬。所有的家具和電器都讓小嬸拿走了,小叔的行李只剩下幾隻簡單的旅行袋,和幾架子的書。在那間單身宿舍里,我只好非常仔細,甚至是過分熱心地整理那些書。一本一本,分門別類地把它們碼在那張鐵架床的上鋪,那張簡易的床看上去岌岌可危,我稍微用力一點地放置那些書的時候,都可以感覺到它輕微的晃動。然後,灰塵就從油膩發黑的床板上漂起來。我沮喪地發現,我必須要把這些書全體搬下來,把這個床板重新好好地擦一擦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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