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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為什麼,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她其實非常像大伯。

  “最近我老是在想,”她歪著頭,看上去真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也不知道美國的冬天是什麼樣的。小城裡,一定很冷吧。”

  我不知道為什么小城市就一定要很冷。——更何況還是一個出產熱帶植物博士的小城市。不過她說話向來邏輯混亂,我早就習慣了。她說:“我特別怕冷。每到我想到那邊會不會很冷的時候,就總是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我爸爸帶我到他們車間裡去看高爐。你根本不知道那個地方有多壯觀,”她看著我,“鐵全都溶化成了水,火光映得金燦燦的,還以為是池塘呢。我爸爸說,若是不小心,掉到這鍋鐵水裡面,人就完完全全變成灰了,什麼痕跡都找不到,當時我想那該是多美的一件事情呀,多暖和。我這個人融化了,變成了這麼燙,這麼紅的血液。你隨便撈起一把來,那都是我。我老公告訴過我說,金門大橋的夜景很好看。其實不管是紐約還是東京,巴黎還是上海,有什麼夜景能趕得上我看見過的呢?又黑又暗的車間裡,一大鍋液體的太陽,那才是真正的火樹銀花。”她把菸頭扔在地上,踩滅了,“今天幾號?”

  “11月15號。”我說。

  “再過一個多月,我就要走了。也好,我該走了。”她把手伸進口袋裡,呵出一團悠然的白霜,“再不走的話,三嬸就要擔心死了。”

  “你,聽見了?”我有點不安。

  她凝視著自己精巧的鞋尖,“我是想去廚房幫忙,不小心聽見的。其實鄭小兔怎麼可能變得像我一樣呢?她的運氣比我好那麼多。”

  “你想太多了,三嬸沒有壞的意思。”

  “不用你婆婆媽媽的,我又不是林黛玉。”她拍拍我的肩膀,“咱們去街口喝丸子湯?好不好?天氣只要一變冷,我就做夢都想喝丸子湯,像咱們小時候那樣。”

  “有一次我們兩個人身上加起來只有6毛錢。不能買兩碗,就只買了一碗大的。然後你說,我比你小三歲,所以你可以讓我先喝三口。剩下的,必須要兩個人平分。”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先喝三口?”她一瞬間又得意得不得了,“因為我不喜歡芫荽的味道。可是芫荽都在表面上漂著,所以我就讓你先喝,替我把芫荽都清理掉。”

  “你以為你聰明?我當時就知道。”我揭穿她。

  她終於笑了,非常開心的那種笑。

  我氣瘋了,真的氣瘋了。

  當我親眼看見鄭南音和蘇遠智肩並肩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我的感覺竟然會像是有人在我面前扔了一個炸彈。

  我下樓梯的時候,看見他們倆迎面走了上來。在學校主樓堂而皇之的走廊里,隨時都有可能和老師,教導主任,乃至校長擦肩而過,所有的小戀人們當然也知道分寸。他們並排行走的時候懂得保持一點微妙的距離,任何意義上的身體接觸都是沒有的——可是你說奇怪麼,兩個並排行走的男孩女孩,哪對是男女朋友,哪對不是,總是一目了然。

  比如該死的鄭南音。當她站在那個名叫蘇遠智的敗類身邊時,我發現,我幾乎不認識她。那個裝瘋賣傻的鄭小兔不見了,那個在家裡呼風喚雨作威作福的鄭小兔似乎是從來未曾存在過。我從不知道,鄭南音可以有一張如此柔軟的臉。這真的是她嗎?一樣的馬尾辮,一樣的校服,一樣的卡通手錶——可是她為什麼變成了一個小新娘?所有屬於她的年齡的,生澀的氣息全體無影無蹤。她的臉上,眼睛裡全都是暖洋洋的,甚至是水靈靈的溫柔。似乎她是今天才來到這個世界上,所以對周遭的一切,她都懷著善意的好奇心。她的眼光無意識地掃過樓梯的扶手,掃過地板上大理石和大理石縫隙之間的污垢,掃過從窗子裡透進來的那一縷承載著無數灰塵的陽光。就在幾個月前我還嘲笑她像個斜視兒童,可是現在,就連我都會認為她的媚眼是渾然天成的。然後她的眼睛就停留在了蘇遠智的臉上,他們默契地相視一笑。

  我恨這樣的相視一笑。為什麼,這個小子在看著南音的時候滿臉都是氣定神閒,心安理得的滿足,可是南音的眼睛裡除了沉醉,還是沉醉。這不公平,這對我家南音一點都不公平。我想我的臉色估計是很可怕了,以至於在這個時候跟我打招呼的學生的語氣都是猶疑不覺的。

  我站在樓梯的最頂端,看著他們拾級而上。鄭南音似乎是剛剛察覺到我的存在,甜蜜地對我一笑,說:“鄭老師好。”

  過去她從來不會這麼順從地稱呼我,當她在某些場合不得不叫我“鄭老師”的時候,從來都是用一種誇張到嘲弄的口吻。可是現在不同了,她的語氣在傳達一種微妙的距離,我似乎真的只不過是一個“鄭老師”而已。

  我失去鄭小兔了,所以,我想殺人。

  小叔的辦公室里空蕩蕩的,除了他,所有的老師都去吃飯了。因此我破門而入的時候非常心安理得。小叔從一疊本子上抬起頭:“怎麼了?”

  我惡狠狠地說:“你為什麼不是校長?你要是校長的話,就可以開除那個蘇遠智。”

  “就算我是,我也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小叔慢條斯理地微笑著,抬起頭看著我。

  “你不明白。”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小叔。鄭南音認真了,她不是在早戀。你懂不懂?”

  “我當然知道。”小叔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別忘了你現在已經不給她們班上課了,可是我還是她的語文老師。我比你有機會看見她,也順便看著她和那個男生眉來眼去。”

  “你開什麼玩笑,什麼叫眉來眼去?”我打斷他,“哪有叔叔這麼說自己侄女兒的。”小叔其實只比我大14歲,因此我與鄭東霓跟他相處起來,很多時候都更像狐朋狗友。

  “西決,順其自然。”小叔依然是慢條斯理,“順其自然比什麼都管用。事情都是這樣的,可大可小,全在於你自己怎麼看。”

  “算了。”我悻悻然,“跟你說不明白。我下去買盒飯了,你要哪種的?”

  心情激動的時候,最好不要和小叔說話。因為他永遠的慢條斯理是一盆最冷的冷水,迎面澆過來之後還能讓你多添一層鬱悶。印象中,我從來沒見過小叔著急或者生氣的樣子。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可能是十幾歲的時候吧,每當心情很差勁的時候,我就喜歡來找小叔。我不會對他傾訴任何具體的事情,我只是在他面前坐著。看著他改作業本,批考卷,或者是用一個又一個的兩位數把成績冊填滿。我有時候會無意識地翻看他桌上那堆改好的本子,一個又一個陌生的人名在我眼前蜻蜓點水地掠過,從這個名字上,從他們的字跡上,從我小叔給的紅色批語上,我喜歡想像他們都是些什麼人。他忙完手頭上的事情,才會抬起頭來,像是突然發現了我那樣,對我笑笑。其實我們兩個人,都非常享受那種對方當自己不存在的感覺。就這樣,十分安靜地,幾個小時就那麼悠然地過去了。十幾年,就這樣悠然地過去了。除了小叔的肚子日益明顯之外,我們就像兩株和平共處的植物那樣,什麼都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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