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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明允在門前頓了步,隔門望著外面模糊的影子,“那蘇家呢?”

  “也沒動靜。”秦昭猶豫了一下,繼續道,“監看的人說蘇世譽昨天回府後就把自己關進了祠堂里,飲食都不准進,何況是消息。”

  “不吃不喝地在祠堂里?”楚明允側頭看去,在得到肯定答覆後收回了目光,自語般低嘆道:“……他這是打算熬死自己來報復我嗎?”頓了頓,他對秦昭道,“讓杜越過去看看。”

  “接到消息時杜越正好在旁邊,已經過去了。”

  “呵,”楚明允意味難辨地笑了聲,“算他機靈一次。”

  “師哥,”秦昭還是忍不住道,“你身上還帶著傷,真的不能再等等嗎?”

  楚明允搖了搖頭,輕聲笑了,“箭在弦上。”話罷抬手推開了門。

  廳門大敞,他緩步走出,滿庭影衛整齊劃一地單膝跪下,齊道一聲“主上”。楚明允翻身上馬,目光掃過撲棱著翅膀驚懼飛離的鴉鵲,掌心裡韁繩纏繞幾圈,修長的指按上了劍柄,“出發。”

  禁軍統領親自迎候在宮城外,望見那隊黑色人馬穿過空曠長街,卷塵而來,遠遠地躬身行著大禮。

  楚明允猛勒韁繩,黑馬長嘶剎住,禁衛們在他馬下恭敬跪拜,他微眯眼眸遙望著重重宮闕,忽地想起了當年在蒼梧山上對師傅的回答:

  “我當然要報仇。但是您覺得我的仇人是誰呢,是奉命屠城的匈奴士兵,是策劃侵略的主將,還是棄城而逃的官吏?其實都不是,遵從將令,以強伐弱,是定律,錯在國弱。”

  “我的仇人,是這個天下。”

  天際一道驚雷炸響,電光劃開蒼穹閃過一片慘白亮光,久積的重雲轟然崩塌了,暴雨傾盆而落。

  宮門大開。

  寢殿中悄然無聲,李延貞緩緩睜開了眼,眼神空茫,目光落不到實處地空了許久,然後撐著榻坐起身來,四下里空無一人。他捂著嘴咳嗽了幾聲,掀開錦被下了床,恍惚著出了寢殿,一路上竟都見不到人影,遠處隱約有混亂喧鬧聲傳來,被雨聲蓋得模糊不清,無端令人不安,而腳下每步都踩在虛空上一般虛軟,似在夢中,他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御書房,回過神時已站在了那尊木雕面前。

  御書房也空著,唯有缺了面容的絕世美人與他無言相對。

  李延貞怔怔地瞧著它,半晌沒有動作,他突然一把抓過桌上的刻刀,毫不猶豫地落在了雕像上,刀刻沙沙輕響,木屑簌簌而落,他沒有一筆遲疑不決,仿佛那模樣早已爛熟於心,女子的面容漸而清晰了,眉梢眼角的溫潤秀雅,唇邊的淡淡笑意,一切全都隨著記憶回溯到了當年的日光晴好,踏過了滿地杏花而來。

  刻刀脫手摔落在地上,李延貞退開了幾步瞧著它,看了又看,忽然笑了出來,“姐姐,你真好看,我能不能給你畫幅畫?”

  無人回答,他笑容慢慢淡了,伸手取過案上的燭盞點燃了木雕,將那點年少時的曖昧心思燒做一殿幽香。

  陸清和端著湯藥剛轉過宮廊,一群宮娥迎面沖了過來,她忙端穩了藥險險避過,看著她們慌恐中撞翻了花架,裙裾沾滿泥水也渾然不顧。她心頭一緊,轉身快步往寢殿趕,直接推門而入,李延貞不在。

  藥碗跌在地上摔成一攤烏黑藥汁,陸清和衝進了雨中,奔走著四顧尋找。皇宮一片混亂,有的地方在廝殺混戰,有的地方卻空蕩死寂,無數宮人逃竄著與她擦肩而過,紛紛擾擾的聲音亂糟糟地攪在雨中。

  她渾身濕透,胸膛堵得像要炸裂,慌得不成樣子。

  猛然見到一隊禁衛從面前奔過,衝著御書房去了,陸清和正欲攔住詢問,突然意識到了不對。這些人雖是禁衛衣著,卻是殺氣騰騰的架勢,方才廝殺的人中她也大致望見了禁衛和侍衛在纏鬥。

  御書房中有火光閃動,在陰暗雨幕中分外醒目,顯然是有人在。

  不及多想,陸清和掠身追上,手刀劈過最後那個禁衛的脖頸,奪下他的長刀,她踩在前面那人肩頭,一躍騰空翻過,落在了御書房前,橫刀擋下他們。

  禁衛們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宮娥,面容凶厲,“不想死就閃開!”

  陸清和深吸了口氣,一震長刀,提聲開口:“我是刑部尚書陸仕之女陸清和,奉命保護陛下,亂臣賊子先過我刀下!”

  禁衛們彼此對視著,轉而一齊撲殺過來。

  她眼中竟也毫無懼色,揮刀迎上。

  這天地太過吵鬧,她耳中又儘是自己心跳的劇烈聲響,全然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殿門是何時打開的。最後一擊旋身斬出,陸清和踢開地上屍體,喘息不止,臉上的血立即被雨水沖刷去,她回首撞上一雙安靜的眼睛,驀然手足無措了起來。

  李延貞靜靜地看著她,然後走了過來,拉起她冰涼的手,回到了殿中。

  御書房瀰漫著莫名的香氣,窗旁不知什麼東西被燒成了一團白灰,窗格焦黑,紗簾也讓燒去半邊,又被打進來的雨澆得透濕。

  “陛下,這是……”陸清和轉頭看向他,錦帕便貼上了臉頰,李延貞沒有說話,專注地幫她將雨水仔細擦去,她微愣了一下,復又笑了笑,沒有躲開。李延貞最後將她散落的發拂到耳後,拉著她在旁邊軟榻上坐下,向外望了一眼,終於開口道:“雨好像又大了?”

  陸清和側耳細聽,宮殿外滂沱雨聲中夾雜的刀戈金鳴聲越來越近,她遲疑片刻,“嗯,越下越大了。”

  李延貞點了點頭,“難怪這麼吵。”

  悶雷滾滾,豆大的雨點砸在鐵甲上噼啪作響。

  楚明允隨手抹去臉上雨水,漠然看著不遠處渾身鮮血的侍衛長。宮城禁軍早已倒戈臣服,只剩侍衛長還在率人頑抗,在傾軋下垂死掙扎著,聲嘶力竭地痛斥禁軍統領反叛,又指天咒罵他違逆天命,不得好死。

  楚明允忽而勾起唇角,輕笑聲尚未融進雨聲,人已閃身掠上。侍衛長高舉起支撐身形的長刀,悍然揮出,刀劍鏗鏘相撞,雨水迸濺中他不由被震退了一步,卻提著口氣,一刻不停地劈斬了出去,嘶吼著拼盡了全力,是能將對方的劍連同骨肉一起狠狠斬斷的力量。

  長刀在雨幕中劃出一道刺眼的弧線,卻走了空,砍中了虛無。侍衛長猛地瞪大了眼,不能置信地瞪著面前的男人,長劍一瞬間沒柄穿透了他的喉嚨,他發不出聲音,血紅的眼中滿盛不甘。

  楚明允並未看他,而是望著蒙上層層雨簾的恢弘宮宇,聲音比雨水還寒上幾分,“我就是天命。”

  他反手抽回劍,踏過那屍身。冷雨澆洗鐵甲長劍,在白玉石階上漫染開一地殘紅絕艷。

  雨勢愈大,狂風吹得窗欞震響,長風穿堂,白燭上焰火一曳而滅,祠堂昏暗。

  跪在宗親牌位下的蘇世譽緩緩抬眼,他正對的蘇訣的牌位上映著冷冷的光,落在眼底明滅不定。

  “父親,”良久,蘇世譽輕聲道,“……是我錯了嗎?”

  話音落在寂靜中,蘇家幾代忠魂的牌位靜靜俯視著他,沒有回答。

  窗被猛地吹開,淒風冷雨一下子灌了進來。

  她聽到無數的腳步聲踏過驟雨聲,清晰地近了,那艷如紅蓮的男人終於提劍而來,踩過長長血路,推開了厚重殿門。

  陸清和霍然起身擋在了前面,她盯著楚明允,握刀的手攥的死緊,還禁不住微微發抖著。她清楚自己的能耐,要對付他身後的黑衣人尚且勉強,遑論是殺伐多年的楚太尉,何況她對楚明允抱有一絲莫名的親近感,她一點都不想與他為敵,可也更不想看到李延貞死。

  楚明允偏頭看了過來,臉上沒一絲表情。

  陸清和硬著頭皮迎上他的視線,心中掙扎不安,身後忽然伸出的手將她攬入了懷中。她一愣,李延貞的手覆上了她握刀的手,陸清和整個人僵硬至極,遲遲沒有動作,李延貞便輕輕嘆了口氣,握了握她的手。她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眶,渾身顫抖著,艱難地緩緩鬆開了刀。

  “噹啷”一聲,長刀摔在了地上。

  一場逼宮就如此迅速地走到了末尾。

  第八十五章

  宮中混亂局勢被迅速穩定了下來,夜雨仍在淅瀝不止。

  最終出乎所有人意料,楚明允並沒有殺了李延貞,而是把他和陸清和一起關入了偏殿軟禁。

  秦昭長長嘆了聲氣,覺得緊繃一天的神經總算松下一些,推開了殿門。

  御書房已經清理過了,新換上的紗簾隨風起落,那攤不知何物的灰燼也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楚明允坐在桌案後端詳著一卷文書,抬眸看了他一眼,“坐。”

  秦昭坐下,他將那紙文書遞了過去,“看看怎麼樣。”

  “這是什麼?”

  “分田令。”楚明允道,“要改制的地方太多,我先大概寫了幾點。”

  秦昭粗略地瀏覽了一遍,又把文書遞了回去,“我看不懂。”

  “師哥,”秦昭道,“宮外都解決了,不肯順服的臣子都軟禁在他們府里看守著,刑部尚書陸仕想帶著府兵反抗,已經被鎮壓下去了。”他頓了一下,還是道,“蘇府那邊,我也派了人過去。”

  楚明允手撐著下頜,垂下眼帘,“他還在祠堂里沒出來?”

  “是。”

  沉默半晌,楚明允忽然道:“羽林軍直到現在還沒有動靜,李延貞已經醒了,但是他們沒有接到命令,剛才我讓人搜查了一遍,調派的兵符不在宮裡,也不在李延貞身上。”

  “怎麼會,這麼重要的東西他不放在身邊還能在哪兒?”話剛出口,秦昭就反應了過來,“……難道他把兵符給了蘇世譽?”

  楚明允蹙緊了眉,嘆了口氣道:“多派幾個影衛過去好好看著。”

  “一旦見到兵符就搶先攔下他嗎?”秦昭試探問道。

  楚明允輕輕搖頭,“不用,看好他就夠了。”

  秦昭不解,“為什麼?”

  “君子殉國,”楚明允低聲道,“我什麼都不怕,只怕他會自盡。”

  次日朝堂之上,除了被軟禁在府的官吏,其他人都早早來齊了,恭候新君。隨著曉鐘聲響,楚明允一身玄黑金紋的帝袍,落座於皇位。

  他抬了抬手,一旁的宦官領命上前,抖開手中詔書提聲誦讀,朗朗回聲。底下的群臣起先還滿面喜色,聽了幾句後神情陡然一僵,變得古怪了起來。

  這竟是份革改詔令,一掃先前土地政令的重疊混亂,井然有序,卻是要抑制豪強肆意兼併,再行整改分劃。

  底下隱約騷動起來,楚黨官員更是面面相覷,他們本以為楚明允登基後,自然是能更為橫行無忌囂張跋扈了,可這頭一份詔書居然是要革除舊弊,無異於就是在剜他們的肉。

  楚明允神情冷淡地掃視過下方,“有異議?”

  “這……”幾個重臣彼此遞了個眼色,最終兵部侍郎許寅站了出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陛下容稟,臣以為……這恐怕不大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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