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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知方謹轉過頭來直直地看著他,目光中帶著哀求:“……求求你,好嗎?”

  顧遠被那淚光刺了一下,沉默片刻後終究還是走上前,居高臨下望向冰櫃裡自己的父親。

  這一看卻看出了不對。

  顧遠雖然已經兩年多沒見他爸,卻也沒想到顧名宗竟然變得這麼老。記憶中這個男人是十分精悍又強大的,而且因為保養鍛鍊得當,看著年紀也不大,完全不像兩個二十多歲兒子的父親。

  ——然而眼前這個人,隔著一層透明玻璃,雖然面貌輪廓和印象無異,整體感覺卻老了二十歲不止,而且非常的衰弱灰敗。

  難道是病痛折磨?不可能,心梗是一下子就過去了的事。

  那麼是化妝師的問題?

  但化妝師都是使出渾身解數往年輕富態里化的,能把人化老二十歲,真不怕方謹上門手撕了他?

  顧遠眼神中閃過狐疑,但沒多說什麼。

  保鏢協助工作人員把棺材合攏抬起來,從清晨陰灰色的天空下穿過墓園,向遠處已經挖好的墓坑走去。方謹一身黑色大衣跟在後面,從顧遠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發紅的眼眶和緊抿的唇,以及毫無表情、淚痕未乾的臉。

  顧遠指尖觸到口袋裡的手帕,想了想又沒動,只沉默落後了半步。

  這座墓園歷史悠久,其中大半都是顧家人。顧名宗的位置也是生前早就準備好的,應該請人看過風水,在一處微微凸起的糙坡上。

  方謹站在坑邊,看到棺材被放進去的一剎那,淚水嘩地奪眶而出。

  ——他要是哭出聲還好,就是一言不發流淚的模樣讓顧遠格外堵心。但墓園裡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他也不想發起火來給方謹難堪,便深吸一口氣忍了忍,趁棺材落地填土的時候悄悄走開,徑直下了糙坡。

  要說完全沒有傷感那也是假的,但經過那麼多事之後,傷感里已經混雜了太多複雜的情緒,以至於讓他無法再單純地逝者而感到悲哀了。

  顧遠順著糙坡背陰面走了下去。這裡基本不會有人過來,清晨的微風正帶著cháo濕微涼的水汽,從樹林間穿梭而過。他站在糙叢間深吸了一口氣,感到肺部被冰涼的氧氣灌滿,又徐徐排出鼻腔,整個人精神頓時為之一振。

  葬禮過後他該回香港一趟了。要麼就帶著方謹一起吧,反正香港離G市也近,單獨留他一人在這裡還不知道要出什麼事情。

  顧遠這麼想著,正抬腳向前走,突然整個人一絆。

  ——撲通!

  顧遠摔倒在糙地上,簡直有點發愣。

  幸虧他反應快手撐了下地,饒是如此身上還是沾了不少cháo濕的糙屑。顧遠起身拍拍衣擺,低頭想看是什麼東西把自己絆倒了,緊接著就只見泥地里露出一塊黑色石板的邊角,因為周邊糙叢格外繁盛的緣故,走近了都很難發現。

  顧遠疑惑頓起,上前撥開糙叢,登時怔住。

  只見那赫然是一塊墓碑,上面簡簡單單寫了兩行字——

  季名達之墓

  方謹、立

  第51章 顧遠瞬間只覺得荒謬,這他媽該不會是兄弟吧?

  季名達?

  這是誰?

  顧遠第一反應是,難道方謹看墓園環境好,偷偷把他家什麼親戚給埋過來了。但緊接著他意識到方謹不會幹這麼搞笑的事情。

  方謹的個性他算是比較了解了,概括下就是目的性很強,想做一件事時哪怕手頭資源很少,他都會高度集中起來,然後一擊必破。他絕不是有閒心給自家親戚遷墓來葬到別人家祖墳里的人。

  那麼,難道這個季名達跟顧家有聯繫?

  這塊墓碑是平躺在地上的,跟普通立起來的那種不同,因此在糙稞中很容易被湮沒。石頭倒是好料,顧遠伸手摸了摸,感覺跟顧名宗今天下葬用的那塊墓碑石料一致,下面棺木的規格應該也不會低;但處在糙坡背陰面,風水上講就不太好了。

  顧家哪位親戚姓季呢?

  這可不是常見姓。

  顧遠盯著那塊墓碑上的季名達三個字,從糙地上緩緩起身。清晨cháo濕的風從他臉頰拂過,一時間竟有點發冷,片刻後顧遠突然打了個寒顫。

  ——季。

  傳說顧名宗是顧家上代老太太不能生育,從外室那抱來的。

  而那個外室就姓季!

  那外室晚年被顧家暗中贍養,但很早就去世了,顧遠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還被帶著祭拜過。之後傭人閒言碎語,他也聽過一耳朵,只是後來留學英國多年,這事就慢慢忘了。

  那麼這塊墓碑,難道是那外室的親戚嗎?

  但哪個姓季的親戚能跟顧名宗一樣排“名”字輩?!

  顧遠只覺得全身發冷。他轉身大步向糙坡下走去,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給心腹手下,直截了當問:“那管家現在在哪?”

  手下一愣:“什麼管家?”

  “那天靈堂上那個。”

  管家被人從靈堂上押走,但顧遠留過話說不要苛待——那畢竟是方謹的人,苛待了是給方謹沒臉。後來顧遠帶來的人接管了顧家大宅,他自己事情又多,也就忘了管家這麼個小角色的存在。

  但現在想起,方謹一個二十來歲的人,怎麼能接觸到那種多年以前外八路的親戚?

  再說他偷偷把人埋進墓園,管家焉能一點風聲都不聞?

  “不好意思顧大少,第二天方副總就派人來把管家弄走了,說他年事已高,不堪使用,主動把顧家莊園裡的一切權力都交給了我們的人。”手下小心問:“怎麼?大少有話要問他嗎?”

  ——遲了,方謹的手腳果然快。

  顧遠冷冷道:“走了就去找,這麼大個活人不可能找不到。另外方謹這幾年用過的人都給我找出來,傭人警衛保鏢秘書,尤其是那個越南僱傭兵頭子,一個都別漏!”

  手下立刻答是,顧遠頓了頓,又道:“不過動靜收斂一點,別太大了。搞得好像我們要給方副總難堪似的,讓人看他笑話。”

  要搜人動靜就肯定大,顧遠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就是要顧及著方副總的面子。手下也實在沒膽質疑顧遠的命令,聞言又立刻答了聲是,這才掛了電話。

  顧遠站在糙地上沉吟片刻,想要讓人查查季家的親戚關係,但又無從下手。

  且不說季姓外室的存在多少年前就是禁忌話題,就說二十多年來音訊不通,天各一方,要查實在難度太大,這條路子是走不通的。

  顧遠又走了幾步,站在樹林前一塊寬敞的空地上,回頭仔細打量不遠處的糙坡。顧名宗葬禮還沒完,估計方謹還得哭一會兒,從這個角度可以隱隱綽綽看見那群人正站在墓坑邊;而糙坡另一面,那塊署名季名達的墓碑隱沒在泥土中,地面只能看見一塊不明顯的凸起。

  顧遠眉心輕輕一跳。

  他試探著退後數步,又左右調整了下視野角度。

  此時東方朝陽升起,第一縷陽光正突破清晨陰霾的雲層,向大地投she而來;那光芒映在顧遠眼底,突然他似乎發現了什麼,腳步倏而一頓。

  ——正舉行儀式的顧名宗的下葬地點,和季名達那塊墓碑,在糙坡兩側形成了一個直線角度。

  即是說,當他正面東方時,顧名宗和季名達的墓碑是陰陽兩面,遙相呼應的!

  顧遠心中瞬間掠去一個猜測,但連他自己都感到荒謬。

  ——這種下葬位置不是隨便挖了倆坑,肯定是方謹特意點的。而方謹做事從來不隨心所欲,他的目的性很強,特意安排這樣的位置是有什麼用意呢?

  再加上相同的輩分和姓名中間字,同樣的母族,這種同一水平線上陰陽兩面的墓碑……

  ……這他媽該不會是兄弟吧?

  顧遠整個人動作一頓,緊接著就只聽手機響了起來。

  那是他安排在香港的一個心腹手下,專門負責盯梢柯榮的。顧遠正了正心神,接起來問:“怎麼了?”

  “大少,香港這邊事情不好了。您之前從水路運進來的那個貨櫃走了柯家航線,被柯榮的人發現後硬是扣了下來,裡面有您讓我們帶過來的兩箱金條。我們跟對方交涉了好幾次都沒用……”

  顧遠說:“直接找柯榮,說那是我的東西,叫他放行。”

  “我們已經找了!”

  手下大概有點急,但還是吸了口氣,沉聲道:“但柯榮親自發了話,說是您私下使用柯家航線在先,要是連個說法都沒有就隨隨便便把東西還回去,讓人怎麼看他這個舅舅?起碼您得當面跟他要,他才能還,不然豈不是在手下面前顏面掃地,以後還怎麼話事!”

  顧遠幾乎冷笑起來:“他的顏面?他的顏面關我何事?”

  但緊接著他停了停,似乎又掂量了下,問:“——柯榮今天在哪裡?”

  “就在香港碼頭,據說專門空了一上午時間等您,等不到就把金條從船上扔海里……”

  顧遠看了眼手錶。現在才七點半,動作快的話去香港來回一趟兩個小時就搞定,回來還趕得上押著方謹做檢查。

  柯榮這一面還是有必要去見的,他可能掌握了顧名宗遺囑的相關線索,之前跟遲婉如勾勾搭搭的就是為了這個。這次逼迫他親自上門,態度硬中又透著軟,可見未必只為了那兩箱金條,也許跟他手上的遺囑信息有關。

  “告訴柯榮,他想見我,就給我在碼頭等著。”

  顧遠語氣又一頓,說:“我不坐船——叫那邊準備好停機坪,我直升機過去。”

  ·

  顧遠收起手機,大步走上糙坡。

  清晨突破雲層的陽光直she在他身上,黑風衣擺呼嘯而起,深邃鋒利的面容仿佛能反出光。此時葬禮正好結束,方謹回過頭,視線觸碰到他穩步走來的身影,霎時有些恍惚。

  ——單看這一幕,其實他很像記憶中那個顧名宗。

  但方謹卻完全沒有任何驚慌和恐懼,相反,那極具壓迫感的強悍氣場,卻給他一種奇異的安心感。

  那是一種就算此刻這個人走過來,把刀子插進他的胸口,他都能看著眼前這張臉,心甘情願無比信賴的倒地而死——這樣從本能中油然而生的安心。

  方謹轉過身,下意識向顧遠伸出手。

  這個動作看上去就像是在要求擁抱一樣,顧遠走到近前,張開一條手臂將他擁在懷裡,又拍了拍他後腦的頭髮。

  “我去一趟香港,中午就回來。”

  方謹滿是淚痕的臉埋在顧遠肩膀上,滿鼻腔都是那溫熱熟悉的氣息,第一遍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什麼,只發出一聲茫然的:“……嗯?”

  “你今天醒太早了,回去睡一覺,中午我回來陪你吃飯。”

  顧遠並沒再提體檢的事,他放開方謹退後半步,仔仔細細打量他通紅的眼角和被淚水浸潤透明的臉頰,伸手緩緩將他凌亂的頭髮理順。

  這動作是那麼認真、仔細,仿佛占據了顧遠全部的心神,似乎對他而言眼前是一件最珍貴,最需要小心翼翼對待的寶物。他就這樣將方謹每一絲頭髮都梳理得整整齊齊,然後又端詳半晌,目光深淺莫測喜怒難定,看不出任何情緒來。

  方謹輕輕道:“……顧遠?”

  “從今以後我會照顧你的。”

  方謹微微愣住。

  他抬眼望向顧遠,卻正撞上對方的目光。

  剎那間他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那目光能刺進自己的眼窩,穿透眼球,直直地看進大腦里去。

  “方謹,”顧遠就這麼看著他,說:“我知道以前你做了很多事,但現在都已經沒法追究了。人是要往前走的,只要你今天老老實實把隱瞞我的事情說出來,我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以後不論發生什麼,都絕不會讓你承擔任何責任,怎麼樣?”

  方謹面色微變,幾秒鐘後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顧遠的手還搭在他臉頰上,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半晌又重複問:“真的沒有任何隱瞞我的事情?”

  這次過了很久很久,方謹才垂下視線說:“沒有。”

  顧遠笑了起來。

  那笑意似乎是很輕淡甚至是溫情的,但卻完全沒有到達那冰涼的眼底。

  “好的,回家吧。”他拍拍方謹的臉,渾然仿佛剛才的對話完全沒發生過一般:“回去記得睡一覺,我中午過去陪你一起吃飯。”

  不知為何他那輕描淡寫的態度,讓方謹內心驟然掠過一陣不安,甚至有點心悸的感覺從深處泛起。

  但他精神太衰弱了,而且沒有任何仔細思考的機會。

  顧遠半溫柔半脅迫地把他帶下糙坡,又招來顧家等候在墓園門口的車,親手把他扶了上去。

  方謹坐在寬敞的真皮后座上,顧遠站在車外,俯身幫他繫上安全帶。那一刻他們身體異常相貼,連氣息都纏繞在一起,系完後顧遠抬起頭,吻了吻方謹冰涼的唇,問:“中午你想吃什麼?”

  “……”方謹眼神深處藏著警惕,但並未表露出來,甚至還笑了一下:“不用管我,我什麼都行。”

  “香港徐記的魚蛋面很有名,上次你去吃的時候,連湯底都喝得乾乾淨淨,要不中午給你帶一碗吧。”

  方謹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好。”

  顧遠又吻了他一下,風度翩翩起身退到了路邊。

  保鏢過來關上車門,隨即司機發動了汽車。方謹按下車窗探出頭,只見顧遠的身影向後掠去,抬起手向他揮了揮——

  那一瞬間方謹心臟突然被毫無來由的衝動攫住了。

  “顧遠!”

  汽車順著馬路向前,顧遠的身影飛速變小。

  方謹勉強咽下想要說什麼的欲望,只覺得苦澀從心底瀰漫而出,順著舌根一點點充斥了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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