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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謹這才點點頭,轉向那僱傭兵頭子:“還有件小事要讓你去辦。”

  他撕了張紙,刷刷寫下一串地名,道:“這個地方關押著兩個人,一男一女,女的看著四十歲左右姓遲,男的二十多歲是顧家二少爺。你派人把他們接走,明天快艇送到我們辦事的地點,剩下我再安排。”

  僱傭兵頭子接過紙看了眼,隨手遞給一個手下:“去把活兒辦了。”

  那手下極其精悍,想必平時行動早有默契,直接帶著幾個人淋雨下車往遠處走去。他們肯定還有人手在附近接應,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雨幕里。

  方謹的目光從車窗外收回來,不由自主望向前排,落在那張和顧遠無比相似的臉上。有好幾秒鐘時間他幾乎出了神,儘管理智知道是假的,感情卻有種難以遏制的酸澀和痛苦,猶如針扎一般,浮現在內心最無法設防的地方。

  “老闆?怎麼了?”

  假顧遠一說話,神態和聲音就暴露出來不一樣了,方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你在想什麼呢?假的就是假的。

  連那點虛幻的影像都不能割捨的自己,簡直軟弱得令人厭惡。

  “……我們該動身了,”方謹睜開眼睛望向僱傭兵頭子,瞬間他又恢復了那冷靜、慎密、無堅不摧的態度,說:“去遠洋航運。”

  ·

  閃電轟然劈下,將半個走廊映得雪亮。

  顧遠匆匆走出電梯,頭也不回對手下人道:“你們在這等著!”

  他砰地推開辦公室門,徑直走到書桌後拉開抽屜,一把抓起那個已經被鎖了半個多月的牛皮信封,雙手都在微微發抖。

  他從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一天。

  無數若有若無的直覺,若隱若現的線索,讓前後事件串聯成一個荒唐無比的猜測,劇烈燒灼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他從沒想到自己還有如此瀕臨崩潰,暴怒,無法控制的一天。

  顧遠活生生扯斷了封住文件袋的裝訂線,嘩啦一聲裡面的照片和材料倒出來滑了滿桌。顧遠顫抖著手指拿起最上面的一張,是房屋產權書複印件。

  方謹之前住的那套公寓,產權人赫然寫著三個字——

  顧名宗。

  顧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慢慢坐到椅子裡的,他只感覺大腦一片空白,恍惚中只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撲通,撲通,撲通。

  血流一下下衝擊太陽穴,發出鼓點般強烈又急促的敲擊。

  顧遠輕輕放下產權書,許久後又拿起下面幾張印了照片的紙。

  首先映入他眼眶的就是少年時代的方謹,約莫十八九歲,正低著頭從飛機上下來;顧名宗一身西裝革履走在他身邊,看樣子像是要去參加什麼會議,在視線很難注意的陰影中,他的手正抓在方謹胳膊上。

  照片下是時間和拍攝地點註腳,顯示數年前,德國海德堡。

  緊接著幾張照片都是在德國,幾乎都是海德堡,也有些在慕尼黑。照片上大多數只有顧名宗和方謹兩個人,有去看球賽的,有共進晚餐的,有在馬路上一前一後漫步的;下面都有時間和地點註腳,甚至還有“顧名宗留影”等字樣。

  其中有一張照片,是方謹站在一棟帶獨立花園的小別墅前,正輕輕關上精美雕花的鐵柵欄門。微風從他年輕的臉上拂過,劉海略微揚起,露出柔和沉靜的面部輪廓;他低垂的眼睫異常清晰纖長,隔著好幾年的歲月和黑白的影像,都能感覺到那柔軟的質地。

  然而下面附著這棟德國別墅的地址和購入合同。

  購買人是顧名宗。

  顧遠鬆開手,所有紙張無聲無息飄回桌面,他深深陷在扶手椅里。

  事實就像一記冷酷的巴掌,迎面扇在他臉上,顧遠甚至聽見了那重重的一聲——啪!

  劇痛混雜著諷刺,猶如毒蛇般一圈圈盤旋而上,將毒液注she進劇烈痙攣的心臟。

  ——那個男人是顧名宗。

  是他那有權有勢說一不二的親生父親。

  所謂品學兼優被資助,所謂年輕精英被總公司聘用,都是覆蓋在骯髒肉體之上的華美錦被,只要伸手掀開,便能看到裡面觸目驚心的真相。

  顧遠胸膛劇烈起伏,發出粗重如受傷野獸般的呼吸聲。他突然又想起那天在臥室門外聽見的呻吟和喘息,一聲聲的,就那麼毫無保留灌進他的耳朵,電流般鞭笞在每根中樞神經上;當時他差點就推門進去了,只差一點點,就能推門進去看到所有齷齪的一幕。

  然而他沒有。

  顧遠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求時光倒回那一天,讓他打開那道門。

  讓他在故事的一開始就獨自走開,不要等他獻祭般奉上所有的熱情和愛意之後,再發現那是通向地獄的深淵。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昏暗中顧遠如同凝固的雕塑,鈴聲從響起到掛斷,他都沒有任何動一動手指去接通的意識。

  然而幾秒鐘後手機鈴聲再一次響起,很有不被接通誓不罷休的氣勢,在空曠的辦公室中響個不停。

  顧遠終於低下頭,只見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一閃一閃,上面赫然顯示著:顧洋。

  “……”顧遠終於接通電話,嘶啞道:“餵?”

  “大哥你在哪裡?你能過來一下嗎?出事了,父親把我和我媽都關了起來,我們在……”

  顧遠整個意識就像岩漿般滾熱、焦躁而遲鈍,半晌才打斷:“等等,你說什麼?誰關你?”

  “不知道為什麼父親突然翻臉要關我媽,我趕去求情的時候已經太晚了,父親連我也一起——”顧洋的聲音在電話那邊斷斷續續,因為情緒激動和信號不足的原因,要聽清楚非常困難:“大哥拜託你過來救個場,我知道我媽對不起你,你這次能過來咱們以後有事都好商量……我懷疑父親要殺我媽,你動作快點……”

  顧遠的理智一點點恢復,“你在哪裡?”

  “哦,我在——”

  手機那邊傳來轟然一聲巨響,仿佛是門板重重撞到牆壁又反彈回去的聲音;緊接著遲婉如的驚叫響起,腳步聲轟轟傳來,顧洋似乎叫了句:“什麼人?!”緊接著就沒聲音了。

  “顧洋?”顧遠霍然起身,喝道:“顧洋?!”

  通話猝然斷掉。

  顧遠立刻回撥,然而電話那邊卻只傳來冰冷的電子音,片刻後轉到了顧洋的語音信箱:“您好,這裡是顧洋,請留簡訊及回電方式,我會儘快回覆你……”

  “到底怎麼回事?!”顧遠重重按斷電話,突然只聽門外一個聲音淡淡道:“顧名宗要殺遲婉如。”

  顧遠猝然抬頭,只見方謹正站在門口。

  昏暗光影中方謹的身影削瘦,聲音沙啞,一側肩膀輕輕靠在門框上;他似乎淋了些雨,鬢髮貼在雪白的側頰上,襯衣勾勒出非常清瘦而又優美的身體線條。

  顧遠死死盯著他,半晌才緩緩問:

  “你怎麼在這裡?”

  他的聲音乍聽平靜,仔細聽來尾音卻帶著奇怪的顫抖。

  方謹並沒有回答,很久之後輕輕走來辦公桌前,低頭看著滿桌面上鋪著的資料和圖片。

  從顧遠的角度看不到他臉上是什麼表情,只能看見頭微微垂著,脖頸連接到肩膀的後背的線條流暢修長;明明是很賞心悅目的一幕,肌肉卻有著奇怪的僵硬,仿佛曾經在堅冰中凍得異常蒼白僵冷。

  “你都知道了。”

  只是五個字而已,卻像是血淋淋的刀鋒裹挾厲風,將兩人之間的空氣都活生生斬斷。

  顧遠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能這麼恨一個人——強烈而扭曲的愛恨糾結在一起,就像硫酸活生生燙過喉管,讓他呼吸時鼻腔都帶著炙熱酸燙的氣息,說話聲音嘶啞變調得連自己都難以想像:“——全都是真的?”

  辦公室里一片安靜,大雨嘩嘩澆下,冰冷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落地玻璃窗上。

  更遠處,城市迷離的燈光在雨中化作一片朦朧不清的海洋。

  方謹終於微微抬起頭看著顧遠,說:“真的,但已經結束了。”

  顧遠冷笑一聲,那真是從心底里發出的冷笑:“所以你剛來我這裡的時候就已經是顧名宗的人了,你為我工作的時候,其實另一邊還是顧名宗的情人,是不是?!”

  方謹沉默良久,說:“是。”

  顧遠緊緊咬住後牙,半晌才從齒fèng中一字一頓道:“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方謹眼底無法控制地慢慢湧出淚水,但在黑暗中,那細微的水光沒人看得見。

  “……我真的是沒其他辦法……”

  他的聲音因為哽咽而顯得十分怪異,很久後才勉強忍住顫慄:“我真的愛你,顧遠……”

  我愛你。

  這三個字如鞭笞般狠狠打在顧遠耳膜上,連同他跪地奉上戒指的那天,那句“我只想和你保持現狀”一起,混合成暴烈的火焰,瞬間呼嘯著燒遍了他所有的理智。

  顧遠根本沒意識到他在做什麼,他簡直就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抬手就是狠狠一耳光!

  ——啪!

  手掌觸及臉頰,發出重重的亮響,方謹瞬間被巨力撞得摔倒在地!

  咣當一聲悶響,方謹倒在地上,剎那間眼前陣陣發黑,耳膜里只有嗡嗡的聲音。

  他口腔完全麻木沒有任何知覺,直到好幾秒後,痛苦才慢慢浮現到神經表面,千萬根針同時扎進臉頰的劇痛讓他死死抓住了地毯。

  在這種時候他竟然都下意識知道自己的樣子太狼狽了,他想站起來,想起碼能直立著來面對顧遠,然而剛起身就感覺一股腥甜直衝鼻腔和喉管。

  他抬手捂住鼻腔,但根本來不及——下一秒鮮血幾乎噴涌而出,然後哇地一大口血,就這麼直接吐了出來!

  第37章 方謹悍然拔槍喝道:“——動手!”

  顧遠一開始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隨即反應過來,衝過辦公桌往地上一看,只見方謹身下大片地毯、資料、甚至連手指fèng間都滿溢鮮血,在陰影中形成了大塊扭曲的色斑。

  “你怎麼了?!”

  顧遠上前一把扶住他,緊接著就摸到了滿手溫熱,血腥氣直接衝進了鼻腔。

  “……我沒事,沒事……不要緊的……不要緊……”

  方謹踉蹌爬起來,眼前發黑暈眩,但意識卻有種奇異而殘酷的清醒,像是靈魂待在身體裡冷冷地望向外界。

  他感覺到顧遠扶住自己的手溫度滾燙,他感覺到顧遠粗重急促的呼吸,他甚至不用看就能感知到顧遠昏暗中難以言描的眼神。

  他從來沒有這麼清楚地意識到,這可能真是最後一次了。

  那天深夜他一遍遍撥打卻又一遍遍被轉入無人接聽的語音信箱時,他曾經想不論付出任何代價都行,只要再讓自己見顧遠一面就好。

  沒想到真的就見了最後一面。

  “顧遠……”方謹嘶啞道,開口時血沫不斷從喉嚨里嗆出來,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嘶啞又狼狽:“你聽我說,顧遠。你得回去繼承柯家,顧名宗的遺囑里有對你很不利的條款,沒有柯家連顧名宗死後你都沒法回來跟顧家抗衡,你……”

  他的聲音實在太斷斷續續,夾雜著劇烈的嗆咳和喘息,顧遠其實並沒有聽清楚每個字:“你說什麼?!快閉嘴,跟我上醫院!”

  方謹住了口,半晌疲憊地搖搖頭:“……算了,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的。”

  陰影中他手指微微一動,從褲子後袋中夾出一支手指粗的圓管——那赫然是個迷你噴霧劑。

  動作太細微了,從顧遠的角度根本看不見。他正準備把方謹拉起來往外走,還沒來得及動作,就只見方謹舉手衝著他的臉,緊接著一噴!

  呲——

  噴霧瞬間湧進鼻腔!

  顧遠從小受過無數反匪訓練,第一反應就要打掉方謹手裡的噴劑,但轉瞬間就來不及了。高濃度的乙醚噴霧迅速發揮效果,他只踉蹌退後了幾步,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只死死看著方謹越來越模糊的身影。

  “你……到底……”

  你到底想做什麼,方謹?

  你到底想要什麼?!

  顧遠不甘心地搖晃數下,最終還是撲通跪倒在地,緊接著失去了知覺。

  他的身體眼看就要一頭栽倒,但被方謹跪下來扶住了。

  窗外大雨傾盆,閃電劈開烏雲映亮城市,滾雷向天際奔涌而去。辦公室恢復到一片死寂,黑暗中只有方謹劇烈的喘息聲漸漸平復。

  “……顧遠……”他小小聲地說。

  他把臉埋在顧遠溫熱的頸窩裡,近乎貪婪地呼吸那氣息,似乎要把最細微的一切都深深印刻到腦海深處去。足足過了很久他才抬起頭,帶著無盡的眷戀和不舍,輕輕在顧遠太陽穴上親吻了一下。

  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以後他或許會訂婚,結婚,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他不會記得這個雨夜裡最後的吻。

  方謹糙糙收拾了下辦公室,把散落在桌面和地上的材料收攏在一起塞進碎紙機。幹完這一切後他勉強把顧遠扶起來靠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扶著牆,跌跌撞撞走出了辦公室。

  僱傭兵頭子帶著手下等在安全樓道里,見他出來立刻上前,兩個人接過顧遠扛著往樓下走,那頭子轉臉問:“老闆,現在去哪?”

  方謹一開口臉頰就劇痛,想必已經腫起來了,連說話都有些含混不清:“去碼頭。”

  “您怎麼了老闆?!”

  方謹在對方驚異的視線中搖搖頭,說:“拿冰給我敷一下,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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