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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謹愕然問:“——什麼事?”

  “明達破產了。”

  方謹面對玻璃窗,清清楚楚看見自己的倒影中驟然擴張的瞳孔。

  與此同時不遠處,顧名宗結束了通話,正向這邊走來。

  “……我知道了。”方謹對電話道,聲音是出乎意料的鎮靜:“半小時後公司見。”

  方謹掛斷手機,轉身只見顧名宗為他拉開座椅,問:“顧遠的電話?”

  他的語氣和動作都那麼平常,看不出分毫異樣,但方謹知道在自己沒看見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已經不對了——那種對危險的敏銳直覺曾經無數次救了他的命,沒有任何一次出過錯。

  方謹不動聲色道:“是的。”

  他將手機滑進褲袋,走到餐桌前,卻沒有坐下,而是主動舉起高腳水晶杯與顧名宗輕輕一碰,緊接著仰頭將紅酒一飲而盡。

  “顧先生,”他將空了的酒杯輕輕放到桌面上,盯著顧名宗的眼睛誠懇道:“對不起,公司出了點事,大少叫我立刻回去一趟。”

  氣氛旖旎依舊,夜曲優美飄揚。不遠處滿天星光璀璨、城市夜景繁華,高樓頂端這座極致奢侈的旋轉餐廳,猶如一座夢幻般的富貴仙境。

  然而這一方小小的空間內,空氣卻緊繃到隨時有可能炸裂的地步。

  顧名宗看著方謹,突然笑起來問:“——剛才接電話之前你問我什麼?我沒聽清。””沒有。”方謹連一絲停頓都沒有,自然而然道:“沒什麼要問的,我搞錯了。”

  顧名宗眼底的笑意微微加深了。

  ——顧名宗是這樣的。當他願意的時候,他確實可以是個風度翩翩甚至極有魅力的男人,你完全不會想到他跟那些血肉模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有任何聯繫。

  “那你去吧。”他俯身在方謹額角印下一個帶著煙糙氣息的親吻,微笑道:“別忙太晚。你胃不好,要記得吃飯。”

  ·

  一刻鐘後,方謹開著他那輛銀色凌志,一路開回公司大廈,直接上到頂樓總經理辦公室。

  百葉窗沒拉上,從落地玻璃窗外可以俯覽城市中心的夜景,大多數寫字樓還亮著星星點點的燈光。顧遠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領帶早已被拽鬆了,領口露出一小塊胸膛,襯衣袖口隨意摞起露出結實的手肘。

  方謹敲了敲門,“大少。”

  “進來吧,”顧遠終於從電腦後抬起頭,淡淡道:“打擾你請女朋友吃飯了。”

  “……我沒有女朋友。”方謹無奈道,心說你怎麼會想到那方面,“明達航運是怎麼回事?”

  顧遠應該只是隨口一提,也不跟他糾纏女朋友的問題,指了指電腦屏幕:“我們跟明達合作的項目原計一千萬可收資金,但今天下午傳來消息,早在半個月前他們的船就已經帶著滿載的貨物在遠洋沉了。這家公司一直隱瞞消息並轉移資產,直到現在公司只剩下最後一張紙殼,在面臨巨額索賠的同時立刻宣告了破產。”

  方謹立刻問:“我們的資金能收回來多少?”

  “按破產清償比例計算,初步估計最多百分之三十,但這不是問題的重點。”

  顧遠頓了頓,方謹卻已經反應過來:“——清償時間!”

  “你比那幾個傻逼董事靠譜多了。”顧遠淡淡道:“沒錯,清償時間。明達航運有政府背景,清查會遇到來自相關利益方的重重阻力,至少在半年內我們不可能拿到一分錢……但在公司另外一個購船項目中,我們跟德方造船廠簽訂的合同是下星期就要交款的,現在向銀行申請加大貸款額度已經來不及了。”

  方謹呼吸微微一頓。

  他瞬間明白了所有的關竅。

  明達航運破產清償要按債務償還順序來進行還款,如果公司只剩一層空殼,那一千萬美金最大的可能是血本無歸——就算顧遠施展全部手段進行施壓,能回來三四百萬都算僥倖了。

  顧遠原本的計劃是,明達航運的回款資金一到位,立刻轉去做繳付給德國供應商的購船首付款,其餘部分從銀行借貸。但現在的問題是,在嚴重缺少流動資金的情況下,他們連首付資金都無法支付,也就是說面臨著被迫違約的嚴重威脅!

  此時離下周向德方付款不過一個星期不到的時間,區區幾天,從哪裡變出上千萬美金現款?!

  “商場如戰場,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顧遠從煙盒中抽了根煙,卻捏在手上沒抽,淡淡道:“是我失誤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倒沒有什麼頹喪懊悔的感覺——本來這世上就沒有萬全的決策,做生意和賭博一樣都是有風險的,賭得越大,利潤越多,反之崩盤的危險就越高。

  勝敗乃兵家常事,不管高樓平地而起或頃刻全盤崩塌,冷靜應對都是第一要素。

  方謹卻微微有點難過,他走過去從口袋裡遞了個打火機給顧遠。

  顧遠沒接:“你不是不抽菸嗎?”

  “給您準備的。”

  “我知道,我說你不抽菸我就不當著你的面抽了。”

  “……”方謹倒愣了愣,隨即微笑道:“抽吧。”

  顧遠靠在老闆椅里,仰頭眯著眼打量方謹。公司頂層已經沒什麼人了,寬敞的辦公室里一片靜寂,遠處城市的燈光匯聚成洪流,從落地窗外折she進來,全數映在方謹明亮的眼底。

  他的眼睛似乎總是含著一汪水,看起來總是很無辜又很柔和,仿佛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會生氣一樣。

  ……無論我做錯什麼,他都不會離我而去嗎?

  顧遠無意識地冒出這個念頭,但緊接著又自覺好笑地掐斷了——情況本來就已經十分糟糕了,還在這幻想連方謹都背棄自己而去,還嫌不夠慘麼?

  “你這樣的人,從小到大竟然沒被人欺負死。”顧遠接過打火機,笑道:“你爹媽一定很盡心。”

  方謹頓了頓,說:“這……看從哪個方面說吧。”

  顧遠啪地打著了火,正要點菸時,卻抽了抽鼻子,似乎從方謹伸來的手上聞到一絲煙糙味。

  別說方謹平時不抽菸,就算抽這味道跟普通煙味也很不一樣,硬要形容的話就有點像某種夾雜著一絲苦艾酒微醺的特質雪茄,不仔細根本聞不見。顧遠的第一反應是自己聞錯了,但手在半空中停頓了幾秒,確定那並不是錯覺,確實是方謹袖口上沾到的氣味。

  “你剛才不是跟女朋友吃飯?”顧遠點著煙,笑問:“該不是找了男朋友吧。”

  “……”方謹的面色卻微微有異,隨即回答:“您開玩笑了……是以前的同學。”

  顧遠隨口道:“那你同學應該混得挺開,抽的煙不錯。”

  既然確定了不是女朋友,顧遠也就沒多留心,從桌面上抽了一疊文件遞給方謹:“這是明達航運的相關資料,幫我準備下,明天我要組建一個專業律師團隊去跟他們撕逼——這個人你注意一下,”他翻開資料第一頁,指著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頭像:“這是明達航運的登記法人陸文磊,出事之後就完全失蹤了。我動用了以前顧家洗底時殘存的力量去找,卻連個影子都沒見,可能死了也說不定。”

  找不到就有可能死了,是因為顧遠動用了顧家從黑道洗白上岸時,一些尚未完全遣散的人手和關係——G省本來就魚龍混雜幫派林立,顧家早年在黑道上的勢力極大,雖然現在九成都已經完全洗白,但殘存下來的關係網是不容小覷的。

  如果連顧家都搜不到線索的話,這個人要麼是插翅飛了,要麼就真是死了。

  方謹俯下身,就著顧遠的手看了眼照片,下一秒突然瞳孔緊縮。

  明達航運法人陸文磊。

  之前在餐廳里被打斷的思維再次接上了線,他終於想起來顧名宗電話那邊似曾相識的聲音屬於誰——

  就是這個人!

  方謹從顧遠手裡接過資料,那一刻他表情、動作都與平常無異,但心臟卻跳得極快,導致血液一下下迅速衝擊著指尖。

  明達航運坑了顧遠數千萬,出招狠辣,時機精確,得手之後立刻宣告破產,迅速拖垮了公司所有現金流。

  而顧遠動用黑道關係都找不到的人,半個小時前卻還在聯繫顧名宗。

  這說明了什麼?

  所有證據都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但又合情合理的回答——

  明達航運和顧名宗有著不為人知的關係,而顧名宗自己,很可能就是事件幕後的主導者!

  剎那間方謹腦海中浮現出剛才餐廳里的畫面。他拿著手機,面對著落地玻璃窗,身後不遠處顧名宗掛斷電話轉身走來;倒影中他心情仿佛相當不錯,透過玻璃盯著自己,嘴角帶著不太明顯的笑容。

  方謹終於意識到當時自己感覺到的不安源自於哪裡。

  ——顧名宗的笑容。

  那種神情他看過很多次,分明就是獵物已經落入掌中,只等落下致命一擊的表情!

  但是,顧名宗為什麼要對付顧遠?

  顧洋為人輕浮心性不定,一直以來嫡長子顧遠都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商業帝國繼承人。顧名宗這一手,可說是一舉將顧遠的根基擊潰大半,更有甚者將其徹底按死都有可能。

  方謹指甲深深掐進指腹中,藉此壓抑住內心深處竄起的森寒。

  顧名宗到底為什麼,要下這樣的死手來對付自己的繼承人呢?

  第14章 璀璨的燈光映在方謹側臉上,眉眼間隱藏著一股堅冰般的冷靜和果決

  下午六點,國際商會大廈,顧名宗一手插在西褲口袋裡走出大門,突然瞥見台階下靜靜停著一輛銀色凌志。

  他的腳步停了停,眼底掠過一絲輕微的笑意。

  “那麼我們明天將所有相關文件送達貴司法務部門,屆時敬請……顧總?”他身邊的會議主席話音一頓,隨即後面一群人動作都停下了:“顧總?”

  “我知道了,”顧名宗轉頭笑道:“勞你費心,明天開會再說吧。”

  主席還想說什麼,卻只見顧名宗大步走下台階,連看都沒看恭候在不遠處車隊邊的王宇等人,徑直走到那輛銀色凌志前打開了車門。

  “王主管,這……”

  王宇看見凌志車牌,擺手制止了手下的疑問。

  “這不是你我能關心的……顧總今晚不會回去了,走吧。”

  ·

  顧名宗繫上安全帶,淡淡道:“說吧,什麼事?”

  車裡只有駕駛座上的方謹一人,他應該也是剛剛才從公司出來,穿著深藍修身西裝和白襯衣,因為開車的緣故戴了一副金邊眼鏡,顯得非常斯文沉靜:“沒什麼事,只是昨天中途離席,今天回請您罷了。”

  顧名宗轉頭看了他一眼。

  “怎麼?”

  顧名宗沒說話,就這麼微微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著,半晌才說:“我在想你小時候的樣子。”

  “……小時候?”

  “唔,你剛來顧家的時候弱得像個小姑娘,動不動就哭鼻子,沒想到才幾年就長大了。小孩子長大真是一天一個樣。”

  顧名宗說這話的語氣仿佛只是聊天,但方謹目光極不引人注意地一瞥,看了看他的神色。

  車頭調轉,開出展會廣場,匯進了馬路上的洪流中。前方車水馬龍路燈交錯,方謹全神貫注地望著路面,半晌才問:“那是小時候好,還是現在比較好?”

  顧名宗笑了起來:

  “現在。”他輕輕鬆鬆道,“你以前就是個小東西,長大才終於能正經當個人看了。”

  ·

  凌志一路開到昨天顧名宗叫他去的酒店大門口,下了車直接上頂層,也還是昨天那家旋轉花園餐廳。

  不管外面世事如何,這種地方的奢靡華貴、風流優雅是不會變的。區別只是昨天顧名宗來之前清過場,他們所坐的那一側幾乎沒有其他客人;今天卻是滿訂,偌大餐廳內一共分散著二十張餐桌,全部都坐滿了。

  侍應生畢恭畢敬將他們引到和昨天一樣二百七十度城市夜景的靠窗位置上,顧名宗一邊脫外套一邊奇道:“你竟然訂得到這裡,還是這種位置,提前多長時間跟餐廳打招呼的?”

  “今天中午。”方謹拉開椅子坐下,平靜道:“訂座時我用了您的名字。”

  顧名宗頓時失笑,半晌後搖頭嘆道:“——果然是能當個人看了。”

  方謹天生就有當助理和副手的潛質。他細心,周全,做事妥當;只要他願意,可以把一件事料理得天衣無fèng完美無缺,最挑剔的人都找不出半點毛病來。

  比方說他來之前就問過餐廳,知道顧名宗昨天沒有就餐就走了,於是今天上的菜單和昨天一模一樣。其中有一味海魚因為昨天沒用就扔了,今天沒食材,方謹還臨時選了另一款味道相似的魚類來代替。

  顧名宗叉起一塊魚肉,頭也不抬問:“昨天公司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方謹不動聲色道,“大少叫我處理一些明達航運相關的資料,我猜是跟他們的合作出了問題。今天一早大少就出去了,不過沒帶我,應該是即便有問題也不想讓我知道。”

  “喔,他還沒完全對你放心?”

  “大少有自己的班底。”

  顧名宗饒有興味地點點頭,“可能是不想讓我知道吧,這麼大的損失,怕事態擴大影響到繼承人地位。”

  方謹拿著餐刀的手略微頓了頓,隨即抬眼笑問:“這麼說您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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