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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淡的夜色中,火光照亮了她的臉,很迷人。

  遇見她以前,望遠鏡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雙腿、眼睛與嘴巴,代替我走到無數人的面前,那是一個真正巨大的世界,可以無所顧忌地看到——他們在工作、吃飯、看電視、玩電腦、打手機,還有睡覺。有的一個人睡,有的兩個人,或更多人。他們有時笑,有時哭,有時對天空充滿期望,有時又恨之入骨。

  如果,讓我自己走到那些人身邊,即便面對面,朝夕相處,恐怕也一無所獲。

  相比於用肉眼看這座城市,用望遠鏡看得更豐富而真實。我相信自己有無數朋友,每天跟他們在一起生活,簡直高朋滿座,夜夜笙歌,就像蓋茨比的奢華派對。我可以叫出每個人的名字或綽號,知道他們的特長和缺點,比如誰打DOTA是好手,誰又是泡妞與始亂終棄的專家,哪家的妻子習慣紅杏出牆,某個道貌岸然的傢伙卻是衣冠禽獸……

  我閉上眼睛,整夜腦海中都是塔頂上的女人……

  8月7日。

  她在牆上刻了什麼?

  望遠鏡捕捉到她因飢餓而發青的眉眼,有煙燻妝的效果。她的身材越發骨感,胸部因此變小,胳膊雖細卻有力量。昨天,她抓住一隻老鼠,令人吃驚地剝了老鼠皮,跟小鳥串在一起燒烤吃了,表情厭惡,事後趴在地上乾嘔半天。

  只要每天站在窗後,透過望遠鏡看著她的一切,我就漸漸忘了想要自殺這件事,不知是阿茲海默氏症作祟,還是偷窺本身。

  為了避免忘記時間,我開始在自家牆上記錄“正”字。

  當看到她用泥土做了個洗臉盆,用高跟鞋當杯子喝水,閉著眼睛吞下蟑螂與螞蟻,我開始佩服乃至崇拜這個女人。

  如果,自己被扔到那個空中監獄,不知道是否活得過第二晚?

  為什麼不救她上來?只要跑到巴比倫塔頂的天台,放根繩子下去。可是,她的感激會持續幾天?她也會像其他人那樣,很快忘記我的臉和名字,再次見面就變成擦肩而過的路人。何況,我開始沒有救她,等了那麼多天再出手,這算什麼意思?不也一樣犯罪了嗎?

  夕陽,再度籠罩巴比倫塔,越過庭院深深的高牆,直she到火紅的石榴花與她臉上。她還想利用燒烤的煙霧,盼望有人打119火警。不過,除非用望遠鏡,否則即便僥倖被人看到,也會認為是陽台BBQ派對,或是流浪漢占據了爛尾樓埋鍋造飯。每次點火要燒掉許多枝葉,石榴與野糙不斷減少,她會把整個花園的植物燒光,只剩滿地灰燼殘渣。

  8月10日。

  巴比倫塔頂出現一個半禿頭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面孔陰慘。

  我很緊張,他來幹什麼?就是把她關進來的變態,還是來救她的人?

  然而,他自己墜落進空中花園,死了。

  她萬分恐懼,任由這具屍體躺在庭院正中,直到整個白天過去。一個女人和一具屍體在一起,這是許多CULT片的情景,但我好憐憫她。這麼炎熱的季節,死人很快會爬滿蛆蟲,這種環境中任何活人都不能生存——除非她想要吃死人肉。

  晚上,我帶著繩子、手電與各種工具,來到爛尾樓下。

  第一次爬到塔頂,順著繩子滑入空中花園。無聲無息,踮著腳尖到她身邊,看著她的臉龐,覺得很美。

  但我不會碰到她。

  抓住那具沉重的屍體,將死人綁在自己身上,通過繩子爬到樓頂平台。我不敢發出聲音,害怕把她弄醒,累得渾身大汗。

  再見,塔頂的睡美人,我只想讓她過得好一些。

  我背著散發臭味的屍體,爬下十九層樓,幾乎耗盡整個後半夜,才來到爛尾樓的底層。我挖開地下室的泥土,把死人埋進去,這裡是天然的墳墓。

  十三樓的窩棚,是這個男人的家。我找到一台手機。對不起,我不是偷竊死人財物的無恥之徒,而是想發現某些線索。這台價值三百元的二手貨,沒有聲音只有振動,僅保存了一個電話號碼,但無聯繫人的名字。

  抄下這個號碼,我用公共電話打過去——是個女人接的電話,聽聲音還算年輕,我一個字沒說就掛斷了。

  8月15日。

  請允許我用“你”來稱呼你——巴比倫塔頂上的女人。

  酷暑與颱風相繼過去,裸露屍骨的高塔,再度被傍晚夕陽籠罩,仿佛矗立在碧血黃沙的荒野。原本焦黑的牆體,竟發出赤色反光,似乎屏蔽掉了廣場舞的噪音。

  寫得太酸了吧。

  當你快被積水浮出空中花園,我在望遠鏡里有些遺憾——我將永遠失去你了,但我也在為你加油並祝福。

  可惜,你仍被困在井底,進入絕境。我從沒親眼見過女人下半身流血,對你充滿憐憫。裹在你身上的布片,早已看不出裙子形狀,更別說其他敏感部位。當你轉身背對我,恰好露出大半個後背,我看到了你的文身,黑色翅膀上的英文花體字——LZCS。

  某個名字?還是代號?甚至——你被關在空中監獄的原因?有人在你背後刺上這行密碼,而你卻無法看到,塔頂也沒有鏡子讓自己發現,但這行字母也未免太簡單了吧?

  我買了台紅外線夜視望遠鏡,跟白天的普通望遠鏡交替使用,夜以繼日觀察。漆黑的空中花園,衣不蔽體的你,在望遠鏡里散發紅光,像夜間覓食的動物,也像美國大片中特種兵看到的敵人。紅色越發強烈,不意味著生命力增強,恰恰相反,是奄奄一息——高燒影響了紅外線,當視線里一團火球,就是全部器官燒死衰竭之時。

  9月15日。

  “無數架飛機從我夢中飛過,沒詳細數我打下多少架來,但是每一架都是為你而打。”

  這是一句電影台詞——我也是。

  回想這一個月多,我把藥、水和食物,通過“黑鷹”飛過高空,送到你身邊。

  剛開始很緊張,擔心小直升機會不會半空墜落,或者操縱失誤撞到牆上,後來才越來越嫻熟地操縱。

  看到你漸漸恢復健康,每天早上吃著我買的麵包和水,我很有成就感。

  但有了更多疑問——你是誰?

  從此以後,“黑鷹”不僅是運餐車,也成了接線員。它是我在大學時代親手製作的,按照《黑鷹墜落》的直升機原形,那是我最愛的電影。

  如果要救你出來,這是必需的前提——你為什麼會被關在塔頂?

  你是犯了某種不可饒恕的罪過嗎?如果貿然把你放出來,是否會危害世界和平?甚至,你是否有什麼高致命性的傳染病,因此不能與任何人接觸,只能被放到空中花園自生自滅?

  最近一個月,我在24小時便利店上夜班,這是失業以來的第一份工作。每個夜晚,獨自坐在便利店的收銀台後,我並不感到孤單與恐懼,相反心裡有許多憧憬,遇到下雨天還會牽掛——因為還有一個女人,同樣孤獨地躺在塔頂的牆角下,面對毫無遮攔的星空。

  10月15日。

  在我傳遞給你的錄音筆里,第一次親耳聽到你的聲音——溫柔,感性。我喜歡。

  崔善,我知道了你的媽媽叫麻紅梅,你的爸爸叫崔志明,還有你的高中、大學的閨蜜,畢業後的第一家公司。

  一切都像擠牙膏似的,我懷疑你是不是失去了記憶,難道也得了跟我一樣的病?

  為了證實你沒有騙我,我冒充成你的男朋友,前去拜訪你人生中的各位朋友與同事。我偷偷錄下對話,通過黑鷹傳遞給你。也許你不信,我是第一次面對那麼多陌生人,那些或可怕或奇怪的人們,面對面撲出氣息到我臉上,以及各種冷漠、輕蔑或狡詐的眼神。

  很抱歉。

  11月1日。

  我坐在市民廣場公園的長椅上曬太陽。晚上,這裡會成為流浪漢的床,或者年輕民工男女的情人旅館。

  仰望巴比倫塔頂層那幾面灰濛濛的磚牆,誰也不曾想到還有一個女人,已衣不蔽體地生存了九十天。

  忽然,一片什麼東西飛到我的額頭。

  原來是張破紙片,簡直狗啃似的,卻有一行字——

  “救命!我在樓頂!巴比倫塔!”

  紙片上是你的筆跡,漂亮而不潦糙,很容易辨認。但我並不緊張,而是四處收集類似的紙條,在附近樹上又發現了一些。

  這些隨風散布出去的求救紙條,想必不止一個人收到過,但除了我不會有人在意的。

  這沒什麼稀奇,就像住在群租房裡的大家,每個人都忙忙碌碌,低頭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誰會停下來注視窗外呢?

  我查到了林子粹最新的地址,用微型錄像機偷窺和監視他。

  11月15日。

  你開始在錄音筆里講述你跟林子粹的故事。

  其實,我很傷心。

  隨著我大腦萎縮的加快,你的人生卻越發清晰。我難以自制地上癮,包括你最不敢讓別人偷窺的隱私,都以照片與複印紙的方式,密密麻麻地貼在我的整面牆上,每天觸目驚心地提醒自己,對面塔頂上的女人是誰。

  我總是忘記吃藥,只能用紅色大字把“每天吃三次藥”記在牆上,否則我已經死了吧。

  為了警告你試圖逃脫的行為,我深夜潛入到你的身邊,用手機錄像功能記錄下了一切。你睡得好香啊,絲毫沒察覺我的存在。我大膽地躺在你身邊,看著你均勻的呼吸,黑夜裡發亮的頭髮,聞你體內的氣味。

  女人的氣味。

  對不起,我不是變態狂。

  11月21日。

  我差點被你殺了。

  當你僵硬地躺了一天一夜,連“黑鷹”帶來的食物也沒碰過,我非常擔心你。

  小善,你還活著嗎?如果你死了,很快我也會死的。

  半夜裡我再次潛入空中花園,想要把你搶救回來。然而,你卻趁我不備襲擊了我,用利劍般的樹枝刺入我的胸口。

  再偏一厘米,就會撕碎我的心臟。

  但我逃了出去,難以置信,胸口插著致命的兇器。

  凌晨,我艱難地走到最近的醫院,急診室的女醫生也被嚇壞了,幫我拔出那根樹枝,反覆清洗傷口。醫生要求我住院觀察,以免傷到胸腔內的臟器,但我只掛了兩瓶鹽水,就自己扯掉輸液針頭,悄悄從醫院裡逃跑了。

  我怕你早上挨餓,儘管你想要殺我。

  崔善,你到底有沒有殺過人?

  11月23日。

  我還活著。

  請你不要太內疚,也不要太擔心。

  為了驗證你有沒有說謊,我去了程麗君死亡的案發現場,果然跟你描述的一樣,我還發現了一張《天鵝湖》的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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